我的故乡在南方,故乡的冬天虽从不下雪,霜倒是有的,却也不常下。家乡人称下霜为“落霜”,以“落”取代“下”,更为生动和传神,好比雨水或大雪,当空落下,给苍生万物一记当头棒喝。故乡的霜,如游子思乡的情,比雪更白,比月皎洁,美丽不可方物。
落霜总让人充满期盼,当晚,风儿不吹,虫儿不叫,万籁俱寂,月朗星稀,澄澈的天空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宏阔和高远,世间的一切,如婴儿般沉沉地睡着了。室外寒气逼人,只须站上几分钟,寒气便像针尖,从指尖至脚趾,一寸接一寸地沁入骨髓,五脏六腑因之而微微颤栗。不知不觉地,霜蘸着梦的芳香,携着源自大地深处的好奇,像调皮的精灵,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地冒出地面,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越来越厚,乡村因之而变得素洁莹白,呈现出冷艳的质感,人们一早醒来,推开窗,乍见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一片,都会不自觉地发出一声惊呼:“哇,落霜了!”
记得小时候,每逢天寒地冻的晚上,我和小伙伴们喜欢盛上半碗糖水,并杵上一根筷子,置于禾坪边上。第二天一早醒来,见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便知落霜了,不由欢呼雀跃地来到禾坪边上,抓住盛有半碗糖水的筷子只一提,喀嚓一声,一块透明的“糖饼”被扯出来,你咬一口,我咬一口,顿觉美味无比,欢乐无邪的笑声,环绕禾坪上空。在所有童幼的心灵看来,有滋有味的霜,才具有无上的魅力。
每一场霜的降临,都不会显得突兀。大地是霜之子,霜正在履行慈母的职责,给孩子盖上一床足以御寒的棉被。每次落霜之后,都有一些贪玩的孩子蹦蹦跳跳地来到田野上,一步一个脚印,让霜留下岁月的印记,连平时看起来有些矜持的大人,也忍不住发出讶叹。结了霜的小水洼,总围着一群好奇的孩子,或用指尖戳,或用棍子敲,直至那层镜子似的薄霜变得支离破碎,才觉得大大地满足了一把好奇心。
每次看到故乡的霜,我都忍不住放飞翩翩遐想。白色的精灵,携着冬的圆润与精致,悄然从梦的缝隙中滑落,妆染一地纯洁的情愫,尽情地,将隐秘的情思敬献于大地宽厚的怀抱;就这样悄悄地莅临人间,与野草相亲,与厚土相爱,让天地间的一切,渲染上一层化不开的诗意,与人们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产生共鸣。霜像一首惋叹时光荏苒、浮生缱绻的诗歌,穹顶之下全是它的篇什,霜像一阕无声的天籁,沁着香,掺着爱,漫山遍野都是它的余韵。
故乡的山,因了霜的妆染,变得朗润,有了灵动;故乡的田野因了霜的到来,变得旷达,有了禅意。霜用晶莹与洁白,与俗世同乐,每次陶然于霜的世界,我都好想化身为霜,与其融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同呼吸,共命运,对霜凝视久之,内心总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被拨动的琴弦般的颤动,一种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闪电般掠过全身。
在我看来,落霜的故乡,像一个内敛而壑智的长者,千年的风霜压迫过她,千年的古风吹拂着她,熏陶着她,她却不喜也不悲,将发生在周遭的一切,视为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抑或游子思乡的激情碰撞或重叠。
今夜,我又梦回故乡,梦见故乡的霜,梦见自己变成了霜,惬意地躺卧于故乡的山水之间,一颗心变得无比恬淡,无比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