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中祥林嫂哪怕在神智接近失常的时候,仍惦记着要问“我”一句“人死后究竟有没有魂灵”。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却让作为知识分子的“我”胆战心惊,不知所云。这样的书写体现了底层老百姓的关注,同时包含了鲁迅对于自身所处的知识分子的批判与反省。
在长篇小说《云中记》中,阿来再次触碰了这个关乎生与死的敏感话题。云中村的祭师阿巴,每次看到父亲在磨坊给魂灵施食的时候,都会在心中燃起疑惑又惊讶的复杂情感。父亲告诉他,只有相信鬼魂存在的人才不会怕鬼。后来他自称是一个半吊子祭师,因为他并不能明确地判断是否有魂灵。培训教授告诉他,祭祀山神是合乎现代精神的,但祭祀亡灵则需要扬弃。而此时,老祭师,阿巴的父亲也因为意外事故去世很多年了。教会阿巴如何祭祀亡灵的,是村里的喇嘛。喇嘛告诉他,村里的石碉楼是祭祀的重点。阿巴问,是因为石碉鬼斧神工的造型,体现了神的旨意吗?喇嘛说,不,因为这里的鬼魂多。
喇嘛的回答是理解全书的关键。阿巴之所以要回到云中村,之所以要冒着生命危险开始履行祭师的职责,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魂灵。《云中记》是一部直面现实的作品,不仅以重大灾难为题材,更直接触碰灾后重建与发展所遇到的现实困难与人性上的贪婪。汶川大地震带走了云中村90多条鲜活的生命。在世的亲人们难以走出灾难的创伤,请求阿巴去安慰魂灵。那时候的阿巴仍是犹豫的,甚至选择了委婉的拒绝。
阿巴的犹豫要追溯到他的前史。他虽然是祭师的儿子,但他上过学,接受过科学教育,而且还当过发电站的发电员。在他的身上,同时有两种力量的挣扎。一种是来自云中村的,原始而自然的力量;另一种是来自外界的,现代的科学的文明。重新唤醒因为遭遇滑坡而失忆的糊涂阿巴的,也正是这两种力量。
几年后,阿巴厌倦了移民村家具店的味道,想起了云中村逝去的生命,决定一个人重返随时都可能消失的家乡。阿巴回到云中村后,反复思索的,仍是有没有魂灵存在的问题。云中村人不相信人死后会投胎转世。他们相信的是,人死后,先是不知道自己死了,轻飘飘地游荡在空中,然后才慢慢地消散,附在大自然中,融化在光里。而祭师,帮助魂灵意识到自己已逝去,并抚慰他们,让他们好好地消散。阿巴挨家挨户地拜访了逝去的生灵,每天都期盼着能够见到魂灵的踪迹。当他来到压死妹妹的磨坊时,他呼唤着妹妹的名字,蓝色的鸢尾花应声开放。于是他认为,妹妹已经附身在鸢尾花上了。
汶川大地震后,阿来作为志愿者来到了灾区。在尸体的集体火葬仪式上,阿来听到现场播起了莫扎特的音乐,满天星辰。在汶川大地震10周年后,阿来提笔始写《云中记》。阿来认为,中国人对死亡是避忌的。面对死亡,要么是悲伤,要么是对阶级的仇恨。而他要书写的,是另一种美丽的死亡。将美丽赋予死亡,并不是对死亡的美化和宣扬,而是一种对生者的抚慰和对逝者的尊重,背后更是对生命的敬畏与热爱。
阿来说,《云中记》是为了魂灵,也是为了生者,为了生命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