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与性格联手书写人物命运

　　宋宝颖/制图

　　王安忆成功塑造了妙妙（《妙妙》）、阿三（《我爱比尔》）、米尼（《米尼》）等一系列女性形象，其中成就最高的还数王琦瑶（《长恨歌》）。

　　丽质天成的王琦瑶，出生在深寂弄堂的平民之家，成长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繁华上海。虽在女中读书，她与同学的身份悬殊如磐石压在心头。偶然的机缘，程先生给她拍的照片登上了《上海生活》杂志。适逢大选“上海小姐”，暗恋她的程先生和王琦瑶的朋友全力支持，助其拿下“三小姐”的名次，风头尽出，世面尽阅。之后，王琦瑶遇到了身份显赫的李主任，“这一刻谁都不如李主任有权力，交给谁也不如交给李主任理所当然”。李主任提到将其金屋藏娇，她迫不及待说“就明天吧”，李主任意欲获取她的所有，她没有矜持更没有反抗，还主动配合。她的意识里早已准备好“拿青春赌明天”，付出所有换取“芯子”，其他一切不管不顾。

　　美梦是短暂的，醒来等待王琦瑶的是什么呢？时代以其不可逆转的轨道运转。随着上海解放，李主任的时代灰飞烟灭，王琦瑶金丝雀的梦幻也烟消云散，不得已又沉入弄堂深处，以给人注射维持生计。此阶段她结识的闲散人有严师母、康明逊和萨沙。康明逊是上个时代的大家公子，虽然大势已去，凭着家私依然生活优裕。他虽有高等学历，由于旧时代的身份却难以求得合适的社会位置，经济不能独立，过着寄生虫的生活；他家里依然运行着旧时代的伦理，他是二妈生的，归属权却是大妈的，不得不讨好大妈冷落亲生母亲；他虽是社会上的“零余人”，在家里成了无事忙，心里苦闷落寞自不必说。王琦瑶居住的僻静弄堂，自然成了他的最佳去处，况且王的美丽温婉、善解人意又是他心仪的，闲聊、麻将、下午茶，一来二去厮混熟了，彼此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两颗寂寞的心水到渠成地交融在一起，他们身体的舞蹈不乏真诚更有苦中作乐的成分。意外的是王琦瑶怀孕了，康明逊一筹莫展“没办法”。王没有靠赖的意思，还说她有办法：让萨沙“顶罪”，他身份特殊，既是红色后代又是中苏混血儿，担得起“罪过”。王又用身体“报答”萨沙。萨沙明白真相后远走他乡。饥荒岁月，王琦瑶已身怀六甲，折卖故衣度日，却巧遇曾经热烈追求她的程先生，程依然守身如玉、对王琦瑶一往情深。程倾其所有救助危难中的王琦瑶，并悉心护理她顺利生产。

　　王琦瑶对程先生动心吗？要说没有王就是铁石心肠了，她内心甚至愿意报答程，就像报答“替罪羊”萨沙那样，但她不允许自己与程终身相守，不甘心啊！她心里依然固执地生长着梦想，或者说权贵的魔咒中毒太深，不可自拔（她母亲也未能帮她拔出来）。因此，她只向程先生表达“恩义”，只字不提“情缘”。程如此水流石不转，仍然不得王琦瑶的情爱和芳心，的确该止步了。我们怎样看王琦瑶呢？她对康明逊的倾心，是依然走在追梦的路上，尽管时过境迁梦已变形，甚至成为幻影，她也愿为此付出所有；怀孕后，不沾不拖，为保全康的名声，还独自承担，她跌进尘埃的承担方式令人不齿、亦让人心寒。可以说她沉迷不悟痴心妄想，也惊叹她百折不回、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勇毅；程先生对她曾经沧海难为水，可以说她冷酷坚硬，不懂珍惜不识抬举，亦可说她绝不迁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然，她心目中的“玉”是社会生活的“芯子”。这就是执着、心高气傲又自轻自贱的王琦瑶。

　　斗转星移，社会进入改革开放时代，大上海灯红酒绿甚嚣尘上，似乎又回到上世纪40年代。其实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花不同，即使以“上海小姐”为招牌的派对，王琦瑶只得看着青年人各自狂欢，而她落寞地呆在热闹场的一角，独守冷落。王琦瑶的女儿随夫出国陪读，她闲来实在无聊，就一次次赶赴热闹场，竟遇到一位钟情老上海情味的小伙子“老克腊”。舞场上一交手，“老克腊”就被“上海小姐”所震撼，以致迷倒，随将派对开到王琦瑶家里。王琦瑶闲散的时光和荒芜的心情得以打发，也燃起了“老克腊”的心火，穷追猛打，甚而死缠烂磨。奔六十的王琦瑶比二十多岁的“老克腊”清醒得多，按说怎么也不会糊涂地纠缠在一起，可终究有了不可思议的暧昧关系。究其原因有二：“老克腊”身上浓厚的老上海趣味，使她心底泯灭已久的梦幻死灰复燃，那种解不开的“心结”作祟；寂寞的心灵和身体急需抚慰。或许“老克腊”承受不起“上海小姐”的历史？或许旧情味抵挡不住新时代的风尚？抑或年龄的悬殊？总之还是走了始乱终弃的老路，即使王琦瑶捧出家底——李主任给她的黄金，也未能留住老克腊走开的脚步。王琦瑶的举动不仅悲凄还有些悲壮了，她的梦想已搁置两个时代了，不自量力地想拉回来，竭尽努力也只能是回光返照，甚至连回光返照也算不上，只能算飞蛾扑火，火也是她自燃的火。

　　生在弄堂、成长于繁华大上海的王琦瑶，她天生丽质，乱世出名，追梦的路上，经历了程先生、李主任、康明逊和“老克腊”。程先生是真爱王琦瑶的，爱得全心全意，无条件没脾气，王却始终未接受，因为程不具备王想要的社会身份和财富。政要人物李主任是王琦瑶的梦想，梦想实现了，也只是华丽的空壳填满寂寞。时代更迭华丽的梦作烟花散，退一步说，时代不更迭就能长久吗？李主任消费女人无数，她不过是李主任的消费品之一、顶多算奢侈品，时间不会太长，腻了就会换掉。康明逊是旧时代的大家公子，却是新时代的“零余人”，王琦瑶将目光瞄准康明逊也是“没办法”，她这种经历的人没有别的选择（蒋丽莉那般极力追求，到死也未能被新时代核心价值所接纳，何况王琦瑶呢？），她只能选择身上迷离着往昔梦影的康明逊，抓住她梦想的稻草，尽管康已是废物。一开始他们就看到无望的结局，之所以他们知其无望而为之，不过是暂时慰藉彼此落寞的身体和心灵。“老克腊”是上海有着旧情趣的新时代青年，是王琦瑶经历的最后一个男人，也是她梦想的最后一次幻影，宛如她的一场白日梦，梦想将时间拉回两个时代，不仅输得精光，还搭上性命。到此，王琦瑶走完了她梦幻悲剧的一生。王琦瑶的悲剧性命运源于她成长的环境和时代变更，更深层的根源还是心底以“爱情”作包浆、追求生活“芯子”的情结。

　　王安忆在塑造王琦瑶之前，曾经塑造了《米尼》中的米尼和《小城之恋》里的“她”，她们的“爱情”不堪和命运悲剧是欲望过度、肉体狂欢所致，不同于王琦瑶的悲剧成因；王琦瑶与《我爱比尔》中的阿三的悲剧有着某种类似。而王琦瑶是为生活的“芯子”，将自己一件件交出，以至交得精光；一步步下滑，以至没顶。

　　阿三与王琦瑶的文化程度和时代都不同，但她们的悲剧都发生在繁华的大上海，她们都属于美丽颖慧的女子，都有执着而悬空的“心结”：王琦瑶的富贵梦、阿三的出国梦，她们“圆梦”的途径也都是“拿青春赌明天”，她们同样走向悲剧的结局。或有人问：她们追求“理想”有何错呢？况且条条道路通罗马？是的，问题就出在“罗马”和“道路”上，她们的彼罗马是否此罗马？她们选择的“道路”是否“有道”，这或许是她们悲剧命运的根源。她们皆为外物迷失自我，陷进人生的沼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