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母亲锁在大橱里的那件呢绒大衣里,我偷拿了20块钱。
说来惭愧,我不像同年的小学同学,有钱都用来给口袋集齐一包羡煞旁人的水浒英雄卡;或是往手中添置一台时兴风靡的四驱玩具车……我呢?口袋放不住、手里拿不稳,只有存到胃里才放心——全用来满足麻辣鲜香的口腹之欲了。
在20块钱还没来得及全部变成零食之前,母亲就从我最近厌食的情绪中发现了端倪,然后顺藤摸瓜,打开书包,闪电破案。
“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看过《增广贤文》的奶奶郑重地说。
“家里伙食开得不好吗?小小年纪怎么不学好?”在外工作的父亲严肃地问。
“我们家不养‘偷儿’,你给我滚出去!”母亲气懑地朝门外一指。
深秋的天黑得早,我往窗外望去,村野已经起雾,白鹤想也回窝……我关上门边往外走边想,难道今夜我要在屋外住一宿?脚步迟疑着缓缓地挪动,还没想好落脚点,母亲的声音再一次从背后传来:“滚远点!想好了再回来!”
滚就滚!我想起不远处邻居家有个大草垛,平日里能防风又能躲雨,姑且算作栖身之所吧。
第一次被赶出家门,我的心中竟然有种不合时宜的江湖豪情,毫无改过自新的觉悟:林冲不也曾流落风雪山神庙吗?好男儿不都是四海为家?
可当夜色逐渐围拢,将我的眼睛和心思淹没,我的江湖气概就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志怪传说、异事诡谈轮播一般涌上心头、迷花眼睛,我才开始体会到夜的厮磨。
我索性闭上眼睛,学母亲“眼不见为净”,可邻居家看电视的声音却清晰地钻进了我的耳朵。估测一下时间,今晚正是某部武侠片的大结局,我却以这样一种毫无侠气的方式错过了,仔细想来,心中竟有种淡淡的失落。
耳朵猜测着剧情,心头默数着时间,我在村庄的角落里,融入毫不起眼的夜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一阵清冷的月光中醒来,四下静寂,夜莺噤声,连风也停止了追逐。我从身上扯下几根稻草,开始怀念被窝的温度,揣度起浪子回头的可能性。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动了我。我赶紧趴在草垛后面,朝声源处隐隐望去,一个陌生的人影从前方的田埂处走来,借着浅淡的月光,我发现他手里拿着扁担和口袋,最终却在邻居家的鸡圈旁站定,俯身张望……
“小时偷针,长大偷金……”
“小小年纪怎么不学好?”
家人的话突然在我心头响起,眼前这个人的身份不言而喻。而我如果在歪路上走下去,眼前的这个人仿佛就是我未来的缩影……
呆立半晌,我终于鼓起勇气大喊了一句:“哪个?!”
那人一惊,扁担落地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宁静,他也顾不得收拾,拔腿就跑。
我也拔腿就跑,朝着家的方向,在大门前喘着粗气,叫了一句:“妈……”
灯应声而亮,门应声而开。
对于母亲而言,这也是最漫长的一夜。
长大后,觉得重庆到长沙的路并不远,坐火车不过一个长夜。
这样的长夜,我学生时代来回的次数,双手数不过来。而第一次经历这样的长夜,是和父亲一起,那也是我学生时代唯一一次不是独行的长夜。
刚经历过高考失利的我,踏上通往长沙的火车,犹同走在发配边疆的路上;十几个钟头的硬座,父亲扮演的角色,不是狱卒,是送行者。
父亲性格如山,只会在我犯错时话不嫌多,平常一向把沉默是金贯彻始终。而对于我即将到达的长沙和大学,这两个词语的认知,父亲和我一样崭新,也没有过往的经验可相授。
这个1980年代毕业的理科生纵然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后也只是以一句“好好学习,努力争取!”完成了叮嘱。
我象征性地点点头,第一次彻夜清醒地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担忧。
我的人生就像这列正向前飞奔的火车,思绪我已按捺不住,时间我也无计可施。
过去像窗外的风景一样在我脑海里倒退;未来也像窗外的风景一样在我眼前陌生。我和父亲并坐窗前,无心睡眠,在播报站点时,偶尔对视,时间仿佛车厢内的灯光静止不动,又宛如夜色的倒影细水长流。
这注定是个漫长的一夜。
父亲的白发或许由此夜生长。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再次乘坐这次列车,也总有一天,我会用和父亲一般深锁的眉头,和父亲一样雷同的沉默,去解锁父亲没有开口的言说,以及更多。
路程长得让人扪心自问,气氛闷得使人发人深省,火车慢得叫人浪费想象……每次经历这样的长夜,我都暗暗告诉自己:下次我绝不再经历这样的折磨!
尤其是大学毕业时,我心情愉悦地写下:我又要去长沙了,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白纸黑字,以示诀别。
遗憾的是,现在我正在为年少的口无遮拦买单。而可幸的是,我终于有了可以不再漫长的选择。
这注定是个漫长的一夜。
我们都在人生的列车上,只是快慢不同。
在充满槟榔味的空气里,我回望过去,整理现在,心诚怀缅,把剩下的未来,交给时间。
我自山城来,路过万家灯火,也路过群星闪烁。而眼前人,和眼前的长沙,犹在睡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