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供图
堠西,坐落于长治盆地的边缘位置,以干旱的农耕土地为主而被烙上贫困的印记。在我离开它之前,我在堠西的老屋里度过了我的童年、少年。在这方土地里我和纵横在山水之中的艾草、槐树彼此相伴,互为温暖。时光漫卷,终有一日,我带着故土的性格安身立命、立身处世。当然还有一生草命的祖母、母亲,用凄苦艰舛的溯游规迹,在太行莽莽群山中留下自己的身影。日出日落之间,万簌俱静的沧桑,在堠西的泥土里不动声色地叠加故乡的厚度。我沿着山石、痛和坚韧,回到故乡的掌纹深处,等风来,等天晴,细数它的遗缺和老气横秋。
艾 草
远处,浮云若良驹,纷至沓来。田畴旁,乱石堆积的地方绵延着二三丛艾草。几近变更的垄道在它们的遮掩下藏头露尾,似乎垄道被庄稼人锄到哪里,艾草就成群地从哪里冒出来。伏在垄间的鸟鸣撑起这片低垂的蔚蓝。相比于密匝匝的麦苗,艾草显得更加幽微。倘若在暮晚的寒光下,它们会显得更加缥缈,在诸草中泯然众人。
祖母疾病缠身,双脚浮肿,依然会让母亲载她上地,割艾。祖母家的田垄,与村庄隔道相望,散落在村庄外圈,多像背井离乡的游子,在不远处和故乡彼此守望,彼此庇荫,成为一个整体。那个叫堠西的村子,石头垒岸、石头砌墙、石板铺顶,像一块巴掌大的石刻,收纳了那些被草木赋予一生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
清晨,浓雾弥漫,天空的昏暗还未及撤下,祖母和母亲便出发动身去割艾草了。按村里老人流传的说法,“春雾晴,夏雾热,秋雾阴连,冬雾雪”,所以这在夏天是最好的时辰,太阳尚未毒辣,空气清凉,露水刚刚探出头在庄稼上肆意吸吮着泥土的芬芳。翻过火车道,从丘陵一眼望去,层层迭起的苍碧接踵而至,像扑面的微风心无旁骛地吹进我们心中,柔软而亲切。缓行至田垄,被时间和脚印踩出的小道已斜逸出杂草,它们无序生长,自由散漫,淹没了我们的脚踝。这条小道,反复出现在姥爷、祖母、母亲以及我的生命里,从未远去。就像这片田垄上的庄稼人,他们一代从一代身上接过锄头、镰刀,接过生我们养我们的这片纵深连绵的土地,内敛而无节制地爱着。不知道从哪年起,这份爱戛然而止,连片的黄土地被高楼压在脚下。黄土地,或者说土地承载的故乡,就成为了一个概念,退到了边缘的地方。
艾草在垄上葳蕤生长。祖母年轻时割艾动手前,总会精挑细选,像选美般要找到锋芒毕露的几株。而今,祖母身体不便,只能伫立在田垄上,指挥母亲。母亲如法炮制祖母的动作,略微弯下身子,艾草就被掖在母亲滚烫的怀里,镰刀起落间,打乱了黄昏的脚步,此刻母亲多像一座苍老的山。苦难需要时间和生命的参与,祖母七十多年的生活体悟,给了乡愁明确的定义——剪不断的根。
此后多年里,这一切常常入梦。山中的雨说来就来,就像村里的老人说走就走了,没有任何预兆。晚霞是最后的守护神,映着无边的瑟瑟的斜晖,和那些老人一样落成山川的静穆。
槐 花
时光芳香,用枝繁叶茂定论了槐树对于母亲的感召和启示。在中国古代汉语中,桑梓俨然已成为故乡的代名词。然而,在我二十多年的行走中,所遇到的桑树是极少的,梓树更是没有。不过,槐树倒是沿街而立,随处可见。要属巍峨磅礴的,当然还是村东头老屋里的那棵古槐,寒霜每爬高一寸,它就会轻轻颤动。老槐树已经很老了,已逾百年的历史,见证了堠西人的升降沉浮、荣辱毁誉。村东头的老屋是我们家的祖屋,后来因父亲在村大队批了新地,才盖了现在的青砖瓦房,我们家便集体逃离了老屋温热的胸腔。
老屋,碎石矮墙,光阴爬满了土坯,露出韧劲十足的稻草。古槐使出巨大的根须,牢牢地抓住了络绎不绝的光线;草木齐鸣,多少时间在这里成为苍苔,密布在小径的石头上,露出坚定的纹理。夕阳晚照,槐树的背影给老屋的三尺天空打了底。老式挂灯总会定时捕获飞蛾,同古朴的老式窗格一起照亮大半个院落。厚重的窗格,古朴的沧桑欲滴,将斑驳古旧的光影描述得不动声色。每至此时,院落里成阙的音律奏响,除了虫呤、茅草灌木,还可以听见呼呼风声轻佻地挤进窗缝,磨过父亲的肩头。
这里曾是我的热土,是童年记忆中最柔软的部分。槐树下,生命蓬勃增长,仿佛时光也停滞下来。落在林荫下的石凳上,落在身旁的瓦顶上,落在一直悬停半空鸣叫的麻雀上,落在缓慢蠕动的虫子上,落在夹在书笺里的槐花标本上,始终那样舒适安然。几卷书页翻过,一个人的半生,就被翻了过去。
每年四五月份,是槐花开放的季节,槐香四溢。一朵朵槐花,清风哺育,云白喂养,在老屋顶沿的大街小巷深居简出。
槐花挤满了母亲的围裙,堆砌在母亲的头顶。似乎槐花一落,母亲就老了。不到一会儿功夫,母亲就装卸了好几次槐花,满满一脸盆。在众多的槐花食物中,母亲尤擅蒸槐花,香醇甜糯,甚为好吃。
古诗中的槐花,前有“袅袅春风多,槐花半成实”的秋日之景,后有“风舞槐花落御沟,终南山色入城秋”的厌世愁情。后世的诗作多以槐花盛败暗语季节变化。槐树有很强的生命力,它可以通过根系向四周进行繁殖,一树可成林。
而今我远方求学,隔着巍巍八百里太行。回望故土,突然泪流满面,这一生太短、时间太薄,不够我去记录爱和乡愁。尘世的纷扰犹如枝叶上夏蝉的聒噪,我听到的余音,正是故乡的低语。
出走半生,愿你归来仍是少年。十九岁那年,秋天尚未在太行安营扎寨,父亲驮着行李将我送上绿皮火车。而后的多年里我往返于故土和象牙塔之间,听到最多的就是车轮与钢轨“叮咣叮咣”的摩擦声。窗外绵延的田垄、山脉向火车后簌簌闪退,父亲也向后退倒,退出我生命的舞台,退出我的后半生,就像把一生的好时光都抛在身后。辽阔的时间、记忆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孤独作桨,远离故土。微风借势,股股槐花香仿佛一直延续到秋后,在梦里延展着故乡和我所爱的人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