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宝颖/制图
手很白,手指很长。
他有一个外号,剪刀手。
在东莞的街头,这样的手不多。
全城义剪
有一天,于雷说,我求你。要知道,剪刀手于雷是从来不求人的,但他竟然开口了。
我是一个搞文字的人,但本质上还是个打工者,还是需要帮助的外来工。但我还是厚着脸皮跟一位认识的编辑说,通融下,帮忙请个记者呗。
我心里没底,但我已经尽力。
那天,在厂房的门口,于雷拉起一队理发师,七八个,齐刷刷地在帮工友、市民剪头发。我说不错嘛,店里的理发师都拉出来了。
于雷刷地将一缕头发切过,剪刀没停,背对着我说,哪能跟您比,全广东的记者都被你拉过来了。
我没想到会有那么多记者过来,更没想到在当天,于雷还上了电视,“我们出来剪头发,主要是帮一位受伤的湖南工友凑急救钱,还差20万,希望大家能来试试我的剪刀手。”
于雷的话不多,却引起了轰动。这并不一定是好事,东莞是个好地方,但飞速发展的经济也给这方人带来了预料不及的冲击,一切利益都会深挖,一切付出都必须有回报。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给那位工友的捐助,少说也有50万了吧,但据医院解释,救治的钱总共才交了10万不到,剩下的钱哪儿去了?同样的镜头,同一批记者,面对质问,于雷显得有点紧张,他不知从何说起,他没办法解释钱在哪里。
全城义剪是不是骗局?这不仅是对于雷的考验,更是对东莞百万外来工的考验,昧着良心拿救命的钱,于心何安?我问于雷,到底咋回事,你不是这样的人。但于雷的QQ只是跳出了一个自动回复的窗口,对不起,我现在有事不在。
那天,我们吵了一架,他无法解释全市人们捐助的钱到哪儿去了,我也无法证明是他拿走了所有的钱。
剪刀的支点
剪刀要剪下东西,必须有两个手柄。
这和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道理差不多。
我去警察局的时候,于雷正在辩护,那几个大老板根本没有打钱到账户上来,更没有送上所谓的公益慈善现金,我可以向所有东莞市民保证,我没有贪污一分钱。
查证属实。
我问于雷,为什么不早点解释,他笑笑,解释什么呢?我们还得靠老板们发工资呢。
是呀,我们倒是无所谓,但大多数出来打工的老乡,哪个不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没了工资就等于是逼他们走上绝路。但这口气我又怎么咽得下去。这句话我留给了记者去问老板,回答是工作漏洞,钱即刻到位。
我不是一个想胁迫别人的人,只是希望自己不要被人胁迫,但当于雷不经我同意,将我的名字写在他的团队里,还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时,我并没有再说什么。
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吸取教训,还在街道的支持下,正式建立了自己的志愿服务团队,为了在民政顺利注册,在顾问栏上,他写了我的名字。
小心剪刀被人剁掉。
怕什么呢?有你这个顾问在,没人敢剁。这话我不敢恭维,但于雷的另一段话我倒是蛮喜欢,剪刀必须有个支点才能运转,我们的志愿服务团队希望建立一个支点,那就是志愿精神,帮助所有需要帮助的人们。
我问于雷,那几个老板没有找你麻烦吧?他举起手中的剪刀,在我后脑勺轻轻刮过,谁敢找我麻烦?我手中有剪刀呢。
那几个老板带头对东莞市志愿服务项目进行了捐助,数目不小,还配合政府部门捐资促成了东莞志愿服务团队与港澳义工组织的交流合作。
我说还有没有名额,带我也去见识下呗。没有,而且,你也不是志愿者义工。于雷拒绝了我,就像当初拒绝自己一样。
我不是理发师
于雷本该留在机关工作。
2011年,在东莞的一场篮球赛中,他赢了球,却输掉了人生。
我是不承认这个结论的,他说,打球就是打球,它和跟谁打没有关系。但是,所有人都惊呆了,当他一双大手,玩出魔法似的大盖帽,还把局长掀在地上时,尽管裁判显得很冷静,但整场球或许已经没有再进行下去的意义。
能打,能写,能干。这是局长对于雷的评价。于雷要走的时候,局长亲自挽留,告诉他,局里需要人才,尤其是外来人才,再说,切磋切磋球技也不错。
但于雷还是走了,离开了机关,他说,原因并非那场球赛,我要靠自己的双手去干点属于自己的事业。
你为什么要做理发师?
5年前,我们住在一个宿舍,那个时候,于雷便将宿舍当成了学院的理发店,所有同学免费剃头,只不过,除了我们几个实在没办法逃的,大多数同学是不愿意接受这份馈赠的,好好的刘海多出一撮红的,还多了几个疤痕。眉毛不见了,地上的头发飘得满走廊都是。
我就是要当一名理发师,让芸芸众生在万千思绪中寻得一份清静和光明。
当初以为他在说一个笑话,却没想到,他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公务员的门,竟然自己缩了回来。退一万步讲,即便不当公务员,那么多同学进了银行,去了国企,哪怕做个自己的生意,也比去当理发师体面啊?于雷,你就是个神经病。这是女朋友跟他分手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于雷跟她女朋友的故事,我是知道的,在学校的时候,于雷那双手,还有他手中的吉他,不知迷倒了多少师妹。
那是一双极具艺术感的手,如果当初这么评价你的老师知道,这双手干起了理发的勾当,他肯定会吐血吧。
不会,而且,我要纠正你一个错误。我不是理发师,我是一个理头师,我要给所有的人理一理思路,让他们知道活着的真正意义。
那你女朋友呢,你难道对她没有一点思念吗?于雷撇开话题,说还有更重要的话题,关于公益。
公益症患者
理发师,是生存之道,是三十六行之一。
当于雷的义工志愿者团队超过两百人,成功注册民办非企的时候,他竟然说,我败了,败得一塌糊涂。
我说,这可以理解,人家开理发店是赚钱养家,不是用来给大家送福利的。你一个小小理发师,凭什么胁迫自己的老板做公益?那么多人来剪不要钱的头发,搁我也不乐意。
可于雷却告诉我,理发店的老板不仅支持他做生意,还自己带领全家人加入了义工团队,天天就是想着如何将公益做好。
于雷告诉我,为了支持全城义剪公益活动,老板竟然悄悄把车给卖掉了,而且,他特意查了一下理发店的营业额,基本每天都在亏本经营。
我坐在镜子前。来剪头发的人不少,但员工却已寥寥无几,工资少了一大半,谁愿意总这么干下去呢?但老板不在乎。
直到全城义剪的根据地,理发店终于交不起房租的时候。
于雷认为,自己的失败就在这里。如今,无论他怎么劝,这位土生土长的东莞人就是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公益事业。
如果真是那样,我便是害了一家人,即便老板的家人不来找我算账,我这辈子也过意不去,我没想到有人会做公益做上瘾。
于雷求我,无论如何,作为顾问,有责任去解决这个难题,否则,他看了我一眼。
谁给了他荣耀,就应该让谁把荣耀收回;谁将你拖进了梦里,就应该让谁将你从梦里叫醒。
我只看结果,老板变正常了?我对着镜子里的于雷问。
好了点,估计一下子适应不过来吧,医生说,还有点抑郁,需要慢慢调理。于雷摇摇头,举起手中的剪刀,对着我这样的熟客,似乎还有点犹豫。
这就对了,在人生的路上,谁能不徘徊几回呢。
关于东莞
我打算离开东莞的时候,约了于雷出来。我不想和人聊天的时候,对方拿着一把锋利的剪刀在自己头上晃荡,那样子自己很多话好像不敢说,不公平。
其实我想说的也就一句话,你真觉得东莞好?
没等于雷回答,我便抢着说,这些年,东莞确实好了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排外,治安也好了许多。我承认,这地儿是许多打工族的天堂,能够赚点钱,回家建个房子,过上好日子,而且事实也是这样。
但是,东莞真的能留住你?
我们毕竟是还不错的大学毕业生,我们也没有再多几年够自己去实验,干一个理发师?或者理头师,能干一辈子?建一个志愿者团队,义工团队,能养活自己和家人?我们已经到了去思考这个问题的年龄,当初骂你神经病的师妹,一点都没有骂错,站在别人的角度,谁愿意接受这种毫无未来的赌注。
东莞就像一个谜,没有人解开过。
从外来工流向到消费水平的曲线,于雷告诉我,他正在寻求建立东莞的文化,结合本土特色,结合外来文化,以志愿服务组织、义工组织为枢纽,用文化来吸引外来工,用文化来重塑东莞形象。
但是,这些对于你又有什么意义,你难道真的不想再回去找她,不需要为自己的未来找准方向,你这样做的力量到底从哪里来的?
“离开的时候,我曾答应局长,为他做点事,为东莞做点事。”这个秘密,于雷竟然隐瞒了我三年。
于雷希望我留下来,和他一起在东莞奋斗。
我说不行,我要回广州。但我答应,一定用最大的努力去告诉她,说在东莞,有一双手在等着拥抱她。
后 记
如今,于雷去了香港读研,经常还会回到东莞、广州,与社会组织、义工、志愿者团队进行交流。每当自我介绍时,他依然会举起手,说,大家都叫我剪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