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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匠保叔

发稿时间:2019-11-21 11:15:02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作者:帅瑜 中国青年网

  尔一/绘

  上个世纪从五十年代起,在我老家几乎个个生产大队都开办油坊。

  油坊就是榨油的,一年四季,不是打香油,就是打桐籽油,或是打木梓油。打的香油分给了社员们吃,而桐油、木梓油就卖给了国家。那时候条件落后,还没有加工这些油料的机械,全是人工在打油。

  在我老家那一带,一些地方本来没有地名,就因为在那儿开了个油坊,那个地方就有了地名,如“鲁家油坊”、“温坪油坊”、“月亮畈油坊”等等,还有我老家门前头的小地名就叫“油坊门上”。其实,“鲁家油坊”并不是鲁家私人开的,而是鲁姓人家在那儿住,大队就在那儿开了一个油坊,人们自然而然地就这样叫开了。

  我本家的一个叔叫帅立保,他一直在油坊里干着。1975年,我父亲辞去小队队长职务后也到了油坊。我本家哥哥帅启龙等也曾在油坊当过油匠。在我们山区,哪儿有油坊,哪儿就成了大队干部、社员们常去的地方,那儿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人们活动的中心。

  帅立保我一直喊“保叔”,在油坊打油的时间最长,社员们都说他是个老油匠。他在大队油坊打油,从未有人说过他的手脚不干净,这硬是他在油坊几十年里形成的口碑,干部和社员们都很喜欢他,尊重他。

  可我却很怕他。他本身是我的长辈,他要是吵我,我自然是不能犟的;他平时又严肃,两只眼睛又大,瞪起来是圆的,我们小娃子害怕。可他又很喜欢我,总是亲切地叫我“蚂蚱”、“蚂蚱”,给我芝麻饼吃,给我抓炒的芝麻吃,当然不能多吃。有时,油坊正在炒芝麻,保叔就给我抓一把炒熟的芝麻。刚从锅里抓出来的芝麻,烫得不得了,只能撩起衣襟兜着,跑到外面去慢慢地吃。

  一个油坊,至少要有三人以上,有的还是五人。打油是个技术活,一般是不能随便换人的。我就生活在油坊附近,我对打油这一套技术和工艺也就了如指掌。

  打油之前,保叔他们要把芝麻炒熟。油坊里有好几口大灶,锅是斜着放的,里高外低,便于炒动。用柴禾或是柈子柴把锅烧得冒青烟时,保叔他们就把芝麻倒进锅里不断地翻耖。炒铲是用一块大木板做的,一根绳子吊着木铲把子,人只捉住铲把子上下耖动就行了,这样人就轻省些。一大撮箕芝麻在锅里翻炒,不一会儿就炸着响了,待炒到芝麻粒发黄时就赶紧扒出来再炒下一锅,扒离锅早了打不出油,扒晚了芝麻就炒糊了。芝麻炒好后,就要立即倒在石碾盘上用石碾磨碎。石碾是个大圆盘,中间安有一根碾柱,碾石就套在碾盘中央,牛拽着碾石围着碾盘转圈,一直把芝麻碾成细末为止。那牛拽着碾石不紧不慢无休止地沿着碾道走着,石碾的木头轴心就在一圈一圈的转动中,发出均匀的咿咿呀呀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来自时间深处的天籁,仿佛是在这寂静的山坳里唱着的一首绵延不绝的老调。牛有时走慢了,油匠就吼一嗓子,吆喝着它走快些。

  碾过的芝麻还要放进笼里蒸汽加热,其目的是为了芝麻好出油。在大蒸锅里铺上一层油布,就把碾碎的芝麻倒在油布上蒸。蒸笼一层一层地朝上码。蒸热透了的芝麻就会是软的,打油时就容易出油,打油的油匠就能轻省点。

  芝麻蒸好后就开始包箍,保叔他们要把已用得锃光发亮的铁环似的铁箍叠着放好,里面铺上用龙须草搓成的密巴巴的草绳用于包芝麻,把蒸好的芝麻倒在里面,保叔就爬上去手扯着头顶上吊着的一根粗麻绳用双脚不停地踩,一直把整个一层芝麻踩得又紧又平又实才行。有时是十层,也有七八层的,数量不等。当他们把这些油饼踩好,双脚都被热气烫红了,要是在寒冬腊月,保叔他们身上穿着衬衫,头上还冒着热气呢。

  这些工序全部做完之后,油匠们就把芝麻饼滚进枪膛似的榨油木槽内,就正式开始捶楔打油了。捶楔,是油坊中最重的体力活。捶楔是用一种小鼓似的铁锤拼了老命般地硬捶下去的,那铁锤分3种,分别为50斤重的、100斤重的和100斤以上重的。

  在我的印象中,举铁锤打油的都是保叔和启龙哥。保叔是老油匠,启龙哥是棒小伙子。每每看到保叔打着赤膊,当他将要用力把重重的大铁锤举起时,一双有力的大手一前一后死死地攥着油锤把子,一双胳膊上的血管都鼓胀得筋暴,伴随着他那声打油的号子,那个铁锤已被他举过了头顶。那重重的铁锤被保叔举在头顶上却迟迟地不放下来,他那声号子由轻到重、由近及远……那要命般的、粗犷的腔调拐着弯儿,给人以悠长、远古、哀惋之感。那哀婉的号子直逼得我心酸得要流出眼泪。我常常想:“天底下为什么竟有这样囚徒般的农活?这又是哪个发明的?”当那声号子久久地回荡在七里沟上空几乎没有了声音的时候,保叔却突然把那重重的铁锤捶在了戴有铁箍的捶楔上,这时“咚——”的一声,震得油坊周围的山都响,也把大地震得一颤。有一次,我在看保叔打油,他在捶了一锤后瞪着他那双铜铃般的眼睛笑着对我说:“狗儿的瞅啥子?你以为这油是好吃的?这油好吃吧,你给老子记住,凡是好东西,都是辛苦来的。”

  保叔他们就这样一锤一锤地捶着,等盆口粗的捶楔一块一块地不断地添加,他们吼出的号子声也是此起彼伏,直到把这一槽油饼上的油榨干捶尽为止。我看到芝麻油顺着油槽流进了油池里,金黄,清澈,喷香,仿佛是融化的黄金一般!尤其是那个香啊,随着风在空气中飘荡着。哪儿开有油坊,哪儿老远就能闻到香喷喷的油香,隔里把路都能闻到,直钻人的鼻孔。那种香,是幽幽的,是温润的,是绵厚的,闻之就是一种享受。

  一榨油打完,保叔就像大病了一场那样瘫坐在油腻腻黑黝黝的破椅子上,也不说话,只顾自个喘息着,抽着烟……可是,一夜之后的第二天,他又像一头雄狮一样出现在大队油坊里,午后又从那油坊里传出他那绵延不绝的、一声一声的打油号子。

  随着机械化的发展,打油都用机器了,无处可觅乡土油坊的“芳踪”了,土法榨油传统生产工艺和技术也将要失传了。保叔——这位普通的油匠、也是一位普通的党员,已在1996年去世了,人们再也听不到他那高亢、悠长而又充满沧桑的打油号子声了。

  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保叔就是的。他把自己的青壮年时代都交给了大队油坊,也交给了集体,老家的人们至今都还在念叨他。

  如今,老家的油坊早已在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就停办了,油坊的房屋也早已无影无踪了,唯有记忆中那炒芝麻的袅袅炊烟仍维系着我满腔的乡愁。

原标题:油匠保叔
责任编辑:工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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