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1月1日专程从北京赶回去看路遥,我到病房以后,路遥看到我,我们两个手拉手,眼睛全是红的,泪就流下来了。我们沉默了足足有一分多钟……”路遥生前好友、文学评论家白描的讲述,让坐在他对面的路遥摄影师郑文华难以抑制自己的情感,“把我都说哭了。”
和白描见面16天后,1992年11月17日,路遥因肝硬化腹水医治无效在西安逝世,年仅42岁。
10月30日,由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联合举办的“不朽的星辰——路遥诞辰七十周年纪念会”在北京出版集团举行。北京出版集团总经理曲仲、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韩敬群,延安大学原校长申沛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平凡的世界》演播编辑叶咏梅,路遥摄影师郑文华,陕西省社科院文学所所长张艳茜,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路遥文学馆馆长厚夫,著名文学评论家贺绍俊、白描、白烨、孟繁华、张志忠、李云雷、杨庆祥、岳雯、傅逸尘等参加会议,他们就路遥的生平经历、文学成就等方面展开了深入讨论。
“我与路遥,我与《平凡的世界》”
申沛昌回忆道:“路遥是延安大学杰出的校友,1973年进校,是文学院的学生。他在延大中文系三年的勤奋学习,刻苦钻研,为他日后的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申沛昌认为,路遥对延安大学的深厚感情鲜为人知,今年4月新华出版社主动约稿,将由他和厚夫牵头组成五人写作班子撰写路遥的学生时代。“学校3年,我们虽然是师生关系,但精神上一直是朋友。路遥的一生与苦难为伴,与奋斗同行。”
郑文华作为路遥的挚友,提起路遥来热泪盈眶。他细数曾经与路遥交往的细节,不胜感慨。他认为,路遥能有如此成就,是受了四方面的影响:路遥伯父伯母的影响;北京知青的影响;申沛昌校长让路遥到延安大学学习;路遥到了陕西省文学艺术文创室,遇到了很多作家老师。“有一次早上起来在花园碰到路遥,我说路遥你怎么起这么早?他拿眼睛瞪我一下说,我还没睡呢。”
“1985年我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进入延河杂志社做编辑,在这个辉煌的文学时代,我与路遥相遇,这是我人生当中非常幸运的事情。”张艳茜说。路遥是张艳茜的编辑前辈,也是她的文学导师,在张艳茜眼中,路遥更像一个邻家大哥。“2010年我为写《路遥传》做了很多准备,最初的版本叫《平凡世界的路遥》,再版之后改成《路遥传》。路遥是坚强的,孤独的,也是脆弱的,这就是血肉之躯的路遥,这就是作家路遥。”
厚夫的家乡在陕北延川县,路遥、史铁生等人都是他少年时代仰望文学星空的参照系。1990年,厚夫进入延安大学任教,2015年,他有意识地转入路遥文学精神的解读与传播工作。“路遥是一部内涵丰富的大书,可以通过不同的角度来解读,作为路遥的追随者,我愿意做一名路遥文学精神的坚定传播者,与大家一起共同努力,继续做好路遥文学精神的解读与传播工作。”
“你要宣传一个人就要站在制高点,站在最广阔的平台上,你才能给他一个最有力的推进。”作为广播版《平凡的世界》的“幕后推手”,叶咏梅这样说。作为第一个采访路遥的人,作为第一个看完路遥全部书的人,叶咏梅有很多感慨:“其实,路遥内心太复杂了,他创作历程中的喜怒哀乐,他的整个感受,都特别值得开发。”
路遥的写作就是为大众写作
评论家白烨坦言,《平凡的世界》可能是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中发行量最大、影响最大、受众最多的。路遥的写作就是为大众写作。“路遥在写作的一开始,他的目标设定就是人民。很多文学作品为大众所欢迎、流传,并非是艺术形式别出心裁,而是写出人人共有的情感。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对这句话是最好的诠释。”
白描叙述了中国文联出版社的李金玉编辑拿来《平凡的世界》稿子的经历,并评价:“我们现在评价路遥,更多的认知是路遥能吃苦。实际上,路遥熟读欧洲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这对路遥影响巨大。”白描认为,路遥有大爱,他对土地的爱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
孟繁华说,路遥不管是个人还是作品,确实有非常复杂的一面。他指出,可能文学界、批评界更多是站在《人生》一边,读者和社会历史选择的是《平凡的世界》。《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在文学价值上哪个更高,这可能还是需要研究的。“批评也好,研究也好,能够说出路遥作品背后隐含的丰富性、矛盾性,对我们来说是最重要的。”
“当时,有很多年轻人在寻找新的突破,现代派、现代主义这样新的创作方法一下打开了创作的空间,整个文坛都在追逐现代派这种时尚。我们从《平凡的世界》的诞生、出版,可以看出路遥身上的这种先锋性。”贺绍俊说,路遥并不是一个保守的、封闭的作家,他对现代派的文学非常了解。“我觉得路遥的先锋性就体现在这一点,他不会轻易的被一种文学风潮席卷而去。路遥一个很重要的功绩就是,他让中国当代文学的现实主义稳住了阵脚。”
张志忠认为,“中国现代社会从农业文明向现代文明的转型,在40年间取得巨大成就,路遥敏锐地捕捉到这个时代的气息。”他认为,我们今天如此肯定路遥,其中一个原因是他对于时代和文学关系的一种判断和自己的选择。尽管我们看到和现实主义并肩而立的有时候是浪漫主义,有时候是先锋派、现代派,但是不管怎样,现实主义总是在场。
北京出版集团总经理曲仲说,“《平凡的世界》出版后,1991年荣获中国最高文学奖项茅盾文学奖,问世30几年来一直受到读者的热捧,振奋了全国亿万读者的精神,影响深远。《平凡的世界》从2009年初开始在北京出版集团的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到今天为止销路逐年递增。在当下年销量超过300万册,总销量现在已经突破1800万册。”
经典化是一个复杂的过程
《平凡的世界》这部作品的经典化过程中,是什么力量起到决定性作用?
杨庆祥坦言,经典化是一个复杂的过程,社会语境、读者阅读、舆论导向、批评及阐释都从不同层面进行参与,但决定性作用还在于作品本身。路遥作品提供了丰富阐释的可能性和对话能力,才得到不同代际读者的接受,并慢慢奠定起经典地位。
“严格来说,路遥已经进入不同的当代文学史教材。只是相对于其经典地位,篇幅显得有点少。路遥应该单开一章,目前都是有一小节,所以这个我觉得可能少了。而且这种情况正在发生改变,如果我将来写一本当代文学史,路遥一定被置于重要的地位。我认为路遥代表了一个时代文学的宽度、厚度以及复杂性。”杨庆祥说。
青年评论家傅逸尘是在大学的时候完整读完《平凡的世界》的,那时对他的震撼非常大。“这么多年以来,我们的文学,现实主义的书写与我们时代的关系,从特别的紧密、同构,到逐渐的疏离、逆反,路遥的作品中却有恒常性的价值判断。路遥创作中有一种滋养,一种爱的、包容的、坚忍的、正向引导的方式,这更加体现了路遥的经典价值。”
作家的复活
中国作协创研部副研究员岳雯认为,随着文学史的发展必然伴随着不同的作家在不断的复活,比如1980年代的时候可能像张爱玲、钱锺书这样作家的复活,到最近汪曾祺的复活,也包括孙犁的复活。
“有的作家复活可能因为他的传统开始发生影响,比如对汪曾祺、孙犁这样的作家,出现他们新的继承人,这些继承人会使他们复活。对于路遥来说,他的复活原因更为复杂,一方面是读者的持续阅读,因为读者的持续阅读,在阅读过程中不断改变他们的情感结构,让他的作品塑造他的情感结构,必然导致这样作家的复活。”岳雯说。
岳雯详解了“作家的复活的方式”,首先是文本的阅读。对于《平凡的世界》的阅读现在文学界研究比较充分,不管是劳动性、励志性、对于青年形象的研究都比较充分,这些年来可能更重要的,是对于作家形象的建构和想象成为作家复活的根本性方式。
“为什么路遥的形象值得想象?一方面可能因为他的传奇化的人生经历,包括《平凡的世界》像坐过山车式的遭遇和路遥本人的遭遇。另外一方面,路遥本人对于自我塑形的深思熟虑,我们充分相信《早晨从中午开始》的真诚性,作家的执着的信念,但这里也是作家塑造自我形象的一种方式。路遥在生前已经想到如何塑造创造作家的形象,如何给我们提供一种进入他这种作家形象的路径,这也是路遥本人意识到的问题。包括路遥这样一种强劲的生命能量,今天我们为什么还在讨论路遥?因为在他身上体现出非常强劲的生命能力。”岳雯说。
作家的复活对于我们有什么启示?岳雯认为,我们要通过路遥来认知我们自己的时代,时代大势发生变化了,路遥在个人主义方兴未艾,个人主义还是非常蒙昧的、还在呼之欲出,每个人心中萌生毛茸茸的信念,但是并没有非常清晰的时候,他用他的作品把个人奋斗的意识镌刻进文学当中,他用这种方式打通了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接续改革文学的传统。我们要回到他的原点来考虑他当时怎么思考他的时代,怎么对待他的时代,我们不是照着他重新来写他的路,而是根据他的方法写我们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