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学仁/摄
近来读到一篇文章,谈的是鲁迅小说,喜欢用第一人称“我”叙事抒情。据作者统计,《呐喊》里用第一人称写的有8篇,《彷徨》里有4篇。这两部小说集总共收了25个短篇,用第一人称叙述的小说12篇,占了大约一半。
这个比例够高了。
因为在鲁迅之前之后,大部分作家用第三人称讲故事。
记得在《如何写好一个故事》这部书里,作者保罗说她做了一个完全不科学的研究,从她的书架上随意抽出30本书,都是给儿童看的绘本,其中26本是用第三人称写的,1本用了观察者和角色对话的视点,剩下3本是由故事中的角色或第一人称讲述的。她还说,这种选择与她在创意写作班上观察到的相同:绝大多数学员们在写故事的时候,没有选择第一人称的视点。
我有两个书架摆放小说,绝大部分是给成年人看的,如果随意拿出30本看一看,我猜也会这样:使用第一人称的小说,远远少于其他人称的叙述方式。
是第一人称叙述不好吗?
它有哪些长处,哪些短处?
一般来说,用第一人称来叙述,读起来有亲切感和真实感,有身临其境感,这些都大于第三人称。比如我们读过鲁迅的《孔乙己》,是用一个酒店小伙计的视点写的,可以把好的读者带入那个环境:坐在靠窗的位置,把手放在茴香豆的小碟子上,然后喝一口酒,想起那个叫孔乙己的人,为什么好长时间没来喝酒了呢?
此外,用“我”的自叙口吻来表达,容易下笔,容易议论和抒情。如果我们确定,小说更需要读者跟作品中人物的情感共鸣,那么,通过第一视觉来写,作者与读者的距离缩小了,容易接受作品中人物的情感。
还有一点是必须说的,第一人称便于描写小说主角的心理,让读者更深一些、没有阻碍地了解他的内心活动。阅读时,好像不仅作者就是“我”,连读者也变成了小说中的“我”,所以那些心理活动显得真切。
这些方面的例子太多。
比如你读一部第一人称的作品,很容易看见叙述者看见的物体,想到叙述者想到的事情,还会体验到叙述者内心的感受:对其环境是很在意,还是无所谓,还是特别冷漠。如果叙述者说海滩上一片强烈的阳光让他眩晕和冲动,如果他描述得足够好了,就会让你的眼前也出现明晃晃的太阳。
当然,每一种叙事方式都不是最好的。多数作家不选择第一人称,因为它的限制太多。有人觉得,第一人称限于“我”的视野,就受到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无法透视全局,对大事件无法全过程、全方位、多层次地展现,对“我”以外的人物内心难以揭示,当写到众多角色时,第一人称很难驾驭。所以,需要作者有深厚的文学功底。
我们先前的写作练习课,有一篇《你喜欢哪一种叙述角度》,是在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第三人称之间的转换练习。其中的第一人称没有完全展开,有必要再做一下这方面的练习。
讲授创意写作课的女作家劳拉·卡西希克,设计了关于第一人称叙述的练习课:让某个逝者的声音,用第一人称在作品中说话。她形容说,这个练习是一种尝试,帮助你搭建一个舞台,去体验这个过程;或者说,帮助你铺好桌子,等待这个客人的出现。
在劳拉看来,用过第一人称叙述来写故事或小说的人,大多数都会告诉你很难,因为要考虑在第三人称叙述中被忽略的东西。然而,第一人称有时不是选择的结果。作家们会说他们被第一人称叙述者抓住、占据和选择,不得不使用第一人称。他们在作品的人物、声音和感情之间穿行,就好像演员或是媒介一样。
这让我想起有些历史小说,作者的创作冲动之一,就是早已经逝去的历史人物,想通过作者说出自己的话。他们往往遮掩一下,选用了第三人称。这时候,如果选用第一人称,以一位历史人物自叙的方式说话,是比较灵活和直接的表现方式。
劳拉的练习只有两个步骤。
第一个步骤:想象一个说话者,他已经去世了,但是一直没有机会讲出自己的故事。这个说话者就在那里,他选择了你。
劳拉在她的创意写作课上发现,那些能顺利完成这个练习的学员们,尽管习作中的说话者不完全跟自己一样,却跟自己有相似的问题或矛盾。举例来说,逝者的烦恼不一定就是写作者的,但如果二者的烦恼产生共鸣,那会有很大的帮助。
第二个步骤:用一大段时间去思考你的第一人称叙述者。他闲暇时喜欢做什么?如果他被邀请回到人间来参加晚宴,他想吃些什么?必须在你的叙述者说话之前,就让他在你脑中有了清晰画面。可以调查一下他的往事,或者去他的墓地实地考察和感受,想象一下逝者与你对话,或借你的声音来说话,然后开始真正的故事写作。
尽量把你的声音忘掉,让这个外来的声音进入你的内心。
最好是那位逝者有重要的故事要讲,也许是他在世时没有时间讲出来的故事,还可能是一些怪诞的、异常的、宏大的、超验的事情。还要让自己相信,你的叙述者就在那儿,非常乐意接受你的邀请,为你讲述自己的故事。
劳拉认为,这个练习里,作者是讲述逝者故事的工具。作者借用第一人称来写作,充满活力,真实可信,而不是像有些作家那样,只能求助于一个枯燥乏味的假“我”来写故事。
而我觉得,它更明显的作用,是增大了第一人称的写作空间。比如说,以往的第一人称作品里,叙述者必须活着讲述自己的故事,现在这个阻碍没有了,一个很大的缺点变成了优点。
写作者无不向往更大的空间。
用第一人称写作的人更是这样。
贾平凹在《秦腔》里,找到了更聪明的办法。
小说开头写道:“要我说,我最喜欢的女人还是白雪。”将读者很快带入到引生这个角色里,用引生的视点看待人和事物。
可是,小说里的引生在众人眼里是个“疯子”,癫痫发作时有灵魂出窍和其他幻觉。他作为故事的参与者和旁观者,总有事件发生而不在场的时候。但作者给了引生一种“特异功能”,可以让他继续充当叙述者。比如,“我”的灵魂化成一只蜘蛛,爬到会议室去听村里的会议内容,“我”还可以让自家的老鼠跑去看白雪,带去自己要说的话。这样一来,引生通过旁观、旁听,清楚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表面上看是第一人称的口吻,实质上是站在第三人称来陈述事实,让作者具有第三人称的上帝视角。
这也是《秦腔》叙事最为巧妙的一点,打破第一人称的限制,扩张了叙述空间,表达上更为自然、灵活、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