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埙早,熟悉却迟。像某些好友,初识只觉美好,而后搁置在岁月里,埋藏在通信录中,辗转一圈,偏又遇着了,还聊得热火朝天,惺惺相惜起来,这就近了。
埙也一样,几年前偶得一个,宝贝似的,放在书架上供着,看着。
那是陪湖北姑娘鱼儿去大雁塔游玩时,只觉这陶埙又雅致,又有历史遗韵,买回一吹,响是响了,嘴却黑了。
便摆在宿舍的书架上,倒添了些许雅意,后来竟跟着我辗转咸阳、北京多地,才又回到西安来。其间还在箱底压了许久,有一天突然就出来了,小儿好奇,拿着赏玩,最终,生命也终结在了他的手里。
就这样,还没来得及仔细的探寻,和它的缘也便尽了,倒是该说一句抱歉,虽说不是古物,毕竟是匠人们辛辛苦苦做出来的。
身边却不知不觉出现了许多吹埙的好友,也不知是否我与这乐器当真有缘。或是早在秦汉时,祖上就有那么一位在宫廷吹埙的乐师,或是有位先人曾是民间烧埙的陶匠?总之,辗转一圈,我与这有着七千年历史之物,又有了牵染。
起初,是好友将自己的地方提供给了一个埙社授课,而我那时,恰有一段时间将那里当成了栖身之所,学习写作吃茶看书之地。自然,对这每到周五就蜂拥而至的一堆乌啦啦吹埙之人不怎么欢迎。况且他们正是初学,十几个人聚在一起吹出十几种音符,每每是听得我心烦意乱,在茶室坐立不安,只想逃离。
后来,却在一次采风时,与其中一位埙社的姑娘同行,姑娘性子温和,特立独行,又有些男儿的豪爽之气。吹起埙来,双眼迷醉,表情肃穆,指尖跳动之时,一个个悦耳的音符就唤出来,连成一串,串成一曲,曲声悠扬婉转,柔长动听,她微微颔首,偶尔随着曲子摇曳,似深思,似陶醉……一下子便被吸引了。
待私下里闲聊时,才知她果真每周五去友人的地方练习,看来是我先入为主的思想过甚,这才没有仔细地辨识来的都是些怎样的人,自然与她,也不相识。可待她询问我是否跟友人一起去看过汉服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们竟有好几面之缘了,却是都没有记住,最终因这采风,才真正了解,谁知这一了解,便惺惺相惜了。
此后,偶尔得空,便腻在一起。姑娘喜骑摩托,常戴一顶黑帽,将长发掖在耳后,风雨里来,阳光里去。我便也随着她,戴上墨镜,坐上摩托,在夏日的夜晚,双手环绕抓住她腰部的衣衫,在这长安城,呼啦啦来,呼啦啦去,有时兴奋,也会张开双臂,迎接对面的风,在后视镜里看自己随风凌乱的长发。
长安城的夜,灯火辉煌,却从未如此穿行其中,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住耳边吹拂的风,就能触摸到路边高大的树。
以前,总是趴在车窗上,隔着玻璃,看那些呼啸而过的高楼大厦。如今,穿过小巷,骑行在城墙脚下,累了时,她便拿出埙,在城墙角落,在城门洞里,吹上一曲。仿佛只有这厚重的城墙,才配得上这悠远的埙声,每每这时,我都要想,如若这城墙上还有站立的士兵,他们是否会因这曲子,想起家中的亲人?旁边树梢上歇息的猫头鹰,又是否会竖起耳朵,跟我一样静静地聆听?曾经,长安城的乐师们,又将他们的埙曲,留存在了哪一寸土地上?
她吹得陶醉,我便也听得入迷,随着她的埙声,时而皱眉,时而微笑,有时竟也不自觉哼唱起来。夜里的城墙边少有人烟,除了两个幼小瘦弱的身影,固执地站立在这儿,除了那低沉婉转,古朴浑厚的曲声。曲子是《汉城谣》,我虽不懂韵律,但也从这曲声中,看到了三秦大地远古的沧桑历史,曲中时不时的蝉鸣之声,跟这夏夜,这城墙外的公园,这公园里盛开的莲交相辉映,人也就飘飘然,随着曲声游走了。
每每看她吹埙时,心里便生出向往来,也想要这美妙的曲子,从自己的手指跳动间,从自己的气息游荡中传出来,遂向友人索取来一埙。埙是冯氏十孔陶埙,呈葫芦状,与之前街头所买的相比,自是专业许多,于是爱不释手,自练指法,待能发出每个音符时,又想串串曲子,遂找出曲谱,却发现没吹几声,就头晕目眩起来,赶紧追问姑娘缘故,这才知是用气不对,别人用丹田之气吹,我用肺中的气来吹,也难怪要头晕了。
这三分钟的热度便在不会用气的挫败感中凉了下来。此后,这埙便又搁置在茶桌上,我也便专心做了姑娘的粉丝,只欣欣然看她吹埙了。心中却好奇,这陶器,怎如此轻灵,能将世间一切美妙的音律都蕴藏其中,不禁再次折服于先人的智慧中。
据说这埙是起源于一种叫做石流星的狩猎工具的。古时人们狩猎,常用绳子系一石球投出去击打鸟兽,如若这球体中间是空的,抡起来一兜风便能发出声音,人们觉得好玩,就拿来吹,慢慢地有了埙的雏形。最初的埙大多是用石头和骨头制作的,后来才发展成为陶制,这乐器,也一直流传,到了秦汉后,便主要用于宫廷演奏。只是,历史久远,朝代更替,到了清时,它也一度断代,直到隶人吴浔源偶得埙,复制出殷代五音孔梨形陶埙传世,这才又复流传,我也才有机会,跟先祖听同样的声音。
仔细想想,如若时光可以自由穿梭,我们不过是这时光之路上的两个点,先祖们在路的前头聆听这埙曲,我在隔了很远的距离之后听同样的埙曲,只是,我们互相看不到罢了,这埙却成了连接历史之物,同样回荡在天际,仿佛除了舒缓心情,除了陶冶情操,又成了某种寄托。难怪,这姑娘虽有些男儿的豪气,却对埙如此痴迷,一拿在手里,即刻柔情似水起来,这埙就变成了她的爱人,她将心事诉于它说,它也用曲声附和着她的悲喜,就如我用文字抒发心绪一般,我们都有自己的爱人。
如今,这黄褐色的陶埙依旧静静地躺在茶桌上,用它的十个小孔盯着我看,饮下一杯茶后,我不禁又拿起它来,也想试着再交流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