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闲,回山里老家小住。不由自喜:有老家,且有山里老家的我,是何等幸福与奢侈。
住山年已远。告别快节奏的日常,在山里突然慢下来,如是住在了时间里。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一屋一人,都在时间流里有了经年的色彩与故事,引我叩问时光。
山里,时间很长。一座山、一条河,或有亿万年;一棵槐、一处院,或有千百年。偶遇一位乡亲,也是从岁月深处走来,动辄便道出我祖辈的名姓,说出我幼时的故事。在他们面前,已滑入人生后半程的我,一时不敢高声语,更不敢多言,成了怯怯的孩童,虔诚地仰望,躬身。因为,他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住山者。
老人说,山里曾有座古寺。我深信不已,因为邻山就有一处隋唐石窟;且在山脚的开阔地里,散落着很多沾有蓝色琉璃的碎瓦片,还有一只雕琢精美的石龟静卧草丛,应是碑座。许是先人看中了这方灵山秀水,建寺于此。可那寺盛于何时,败于何年,老人也道不出一二。
我静立于旧址之上,遐想着悠远的古韵禅声、袅袅的香火青烟,进进出出的是否有得道高僧,有我的祖辈先人。或许背后的大山知道,面前的溪流知道,一岁一枯荣的草木知道,那瓦片、石龟知道,可它们似是得了山寺的大智,静默山林,不言不语,待我潜心参悟。
得大智的还有山里的凡夫俗子,也就是我的乡亲。他们一代代住在山里,繁衍生息,平淡平静的生活,看上去苟且了些,可细细品来,却有着最深沉的诗意,如是被世人倾慕追寻千百年的桃源生活。
他们亲近自然,也最懂自然;追随时令,也最敬时令。他们匍匐于大地之上,趁一场春雨,将种子、秧苗植入泥土,施农家肥,浇山泉水,依照时节用足够的耐心侍弄,等待荣发、收获。不管灾多大、人多饥,也要留足种子,更待来年风调雨顺。山里人常说:“只要不断种,肯劳动,就饿不死人。”这不急不躁的从容与笃定,是他们与大山、与土地、与自然磨合而来的,是最朴素的生存智慧。
住山,靠山,更爱山。他们从山里扛回一捆捆枯柴,从不轻易砍一根树枝。若建房、打家具伐了树,定会多植几棵补上。那些天上飞的、山里跑的、水中游的,如共生的伙伴,总会和平相处。若因生计不得已伤害它们,断不会赶尽杀绝。这么多年,山里依旧林茂果丰,生灵不息,不能不感谢我的乡亲。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只是借山而居,只是过客,大山才是永恒的存在。
山里人貌似很土,却很懂生活,极尽能事地将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活色生香。
有限的土地上,精心种了蔬菜、玉米、稻谷、黄豆等作物,栽了杨柳、柿树、花椒、苹果等树木。家里养了猪牛羊等牲畜,喂了鸡鸭鹅等家禽,猫呀狗呀也如家庭成员一般得到优待。有会建筑的,有会酿酒的,有会编织的,有会厨艺的,“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美德在山里人家被演绎到了极致,个个都是种田持家的能手,人人都对生活充满了希望。
张大爷是位石匠,他錾刻的石头砌满了全村的房基、台阶、院墙,他祖上錾刻的石磨、石碾很是精美,养活了数代人,是我心中的功臣。张大妈是位剪纸高手,见花剪花,见羊剪羊;剪花像花,剪羊像羊。窗花贴了满窗,映红了农人的笑脸,也映红了一年好光景。大叔是村打鼓队的鼓手,逢年过节,甩开膀子,挥舞鼓槌,大鼓敲得震山响。大婶在房前屋后、院里院外栽满了果树花草,树成荫,果满枝,花似锦,着实令人欢喜。
先前,我因住在山里而自惭。如今,我对住山的乡亲却多了欣赏与艳慕。我常与他们逗趣:“住在青山绿水之间,吃着绿色食物,呼吸着新鲜空气,喝着山泉水,天天睡到自然醒,这生活多么逍遥!”其实,他们也在奔忙劳作,可自足的快乐却天天浮在脸上,使我每住山一次就释然一次,向往的生活、最终的归宿当不过如此。
落叶归根。终有一天我也要从城市重回老家,变成乡亲的样子。耕田,种菜,养鸡,饮酒,品茶,写字,慢慢变老,变小,长住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