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间常被亲昵地唤作“马匏蛋儿”,也有叫“马宝”或“马泡”的,就像一个人有乳名,草木也有昵称,叫起来顺口,听上去亲切。从小在乡村长大的我一直纳闷:马匏本是田间一株名不见经传的野草,看它的模样、凭它的气质、论它的功效,怎么能和驰骋千里的骏马相提并论呢?
马匏属一年生草本植物,就地拖秧生蔓,秧上每节有一根卷须。叶有柄,呈心形,叶面粗糙,有刺毛。马匏的花纹和西瓜颇有几分相似,尚未成熟时青绿色,熟透后微微发黄,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和淡淡的甜香。马匏有大有小,小的和鹌鹑蛋差不多,大的犹如核桃一般。马匏野味十足,生命顽强,不择土质,极其耐旱,尤以田间居多,拖着丝丝蔓蔓的瓜秧,顶着娇小玲珑的果实,以谦卑的姿态负重匍匐在青纱帐之中,身影飘忽宛如一阕婉约清丽的宋词。虽然和西瓜、冬瓜、丝瓜、倭瓜、黄瓜等同属瓜类植物,但在瓜族的大家庭里,卑微的马匏却没有一席之地,甚至连最起码的生存权利都难以保障。当它的瓜类远亲躺在舒适的土地温床上,享受着肥料清水的滋养和人类百般的呵护时,马匏却注定远离人间烟火,以柔弱的身躯与命运抗争,孤苦伶仃,自生自灭。
马匏是杂草,是野瓜,农人们常常这样说。一个杂,再带上一个野,使马匏成为庞大瓜族中的孤儿、弃儿。这也是自然法则的抉择。冬去春来,蛰伏在黑暗世界里的马匏籽粒破土而出,幼苗紧贴着地面艰难行走,一路蜿蜒疯长成郁郁葱葱的瓜秧,纵然秧上布满尖刺也是徒劳,最终难逃被人类铲掉薅去的厄运。在蓊蓊郁郁的玉米地里,马匏的身上贴着醒目的“杂草”标签,由于左冲右突和玉米争养分,影响农作物生长,农人对其深恶痛绝,锄之唯恐不尽。锄头是马匏的克星,往往是马匏刚刚长出嫩绿的秧苗,还没来得及感受生命阳光的灿烂,就被斩草除根,过早地夭折了。好在马匏有着非凡的生命力,纵然农人们企图将其“赶尽杀绝”,一次次连根拔起,但是顽强的马匏依然“春风吹又生”,延续着生生不息的奇迹。
对乡间孩童来说,成熟泛黄的马匏是美味,而那些尚未成熟的青涩马匏则是爱不释手的玩物。在那个缺少玩具的年代,衣兜里鼓鼓囊囊的马匏,足以让孩子们大呼小叫玩上半天。如今想来,最经典也是最寻常的玩法便是将马匏放在手心里揉捏着玩了,越揉越软,越软越好玩。闲暇无事的时候,孩童们把青涩的马匏放到温暖的掌心里,两个手掌相对,一圈圈饶有兴致地揉搓着。揉捏马匏是个功夫活儿,必须心静有耐心,还要拿捏好力度,掌握一定技巧。虽然青马匏皮厚且柔韧性强,但是如果手劲过大,或者用力不均,很容易揉破外面的一层瓜皮,弄得满手都是黏糊糊的汁液,甚至喷一脸的籽粒。揉搓到最后,质地坚硬的马匏完全没有了筋骨,变得柔软如泥手感极好,也失去了原先的青绿之色,像是被水润湿了一般晶莹剔透,隔着那一层薄如蝉翼带着脉络的皮肤,体内的籽粒纤毫毕现、清晰可见。
乡村的孩童就是如此顽皮,玩到最后也不肯放过可怜巴巴的马匏,索性把软成一包水的几个马匏并排放在地头坚实的田埂上,一脚猛踩上去,随着一声细微的闷响,马匏的籽粒连同汁水四下迸溅,而一旁的孩童们却兴奋得大呼小叫,带着十足的快意嬉笑着走开了。那些被跺成碎泥的马匏,喷射出了无数籽粒,等到来年便会有一片片的马匏从田间地头冒出来,延续着勃勃的生机。生命的繁衍就是如此妙不可言,孩童们大脚一踩看似残忍的恶作剧,却在无意中承担起了传播马匏种子的重任,得以让马匏生生不息,满地葳蕤。
马匏圆而小的体型,也常常被人拿来说事,成为身材矮小肥胖之人的隐喻。在乡间,如果哪个人个头矮身材胖,背地里人们就管他叫“马匏蛋儿”。又因娇小柔弱的马匏不堪一击,且放在手心里揉搓后绵软无骨,故而马匏常被农人们比作老实懦弱之人。乡谚说:硬的怯,软的捏,欺不动西瓜揉马匏。话糙理不糙,一句话生动形象地描绘出了欺软怕硬之人的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