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龚蓉梅/摄
摩托车跑得很快,擦着淑慧蓝色的裙摆,在漂亮的蓝色上留下几处水渍。
淑慧冲着摩托车喊道:“死样!着急投胎去呀!”
喊声很快就被两耳边的风声雨声遮盖了,淑慧看着飞快消失在转角的摩托车,快得就像自己转瞬即逝的十五年。
男人走了,孩子大了,淑慧不再年轻了。终日穿行在乌镇大街小巷,收取房租,逗逗街边小猫。她和这里大多数人一样,将自家的房屋出租给度假的游客,自己只留小小一间,临水,风景极好。夜里静了,潺潺之声就是她最好的催眠曲。
北方待久的人,皮肤会渴望一种充沛的湿润。就像江南寄来的一封信,带着菊花香气,邀请我们去江南。高考后的假期,和父母循着那封信来到了乌镇,青灰色的小路,深棕色木板房,到的时候已近黄昏,大大小小的房屋早已住满,我们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无处歇脚。这时,淑慧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南方人特有的光泽,吴侬软语,跟着她拐几个弯,穿几条巷,上了一个木板房的二楼。房间很小,打扫得却很干净,整个屋子只有卫生间一个小窗,半开着,墙壁由浅黄色的木头组成,嵌着两盏小壁灯。她说:“你们订晚了些,临水的房子很难抢到,不过你们先住下,明早儿去水边转转,景色也是一样好看的。”
起了个大早,还是没跑过太阳,我们到水边时,水已经亮晶晶的闪着光,被阳光煮得温热。水里有比太阳起得更早的人,他们划着船,载着出售的蔬菜和水果,划动一次船桨,湖面就破碎一次,划动一次船桨,水中金灿的太阳就散落成一片片星星。乌镇早晨不光有走水路吆喝卖东西的人,窄窄小巷路边也会有许多摆摊的老人,有卖蔬菜的、当地特色水果的,还有许多是他们自己做的小玩意儿。没有一个人大声吆喝招揽顾客,只是在身旁放一个水杯,泡着自己喜爱的茶叶。
南方人永远比北方人老得慢些。我们花了一天的时间从镇头走到镇尾,脚上的鞋子还是没有一丝灰尘,和刚洗刷完无异,脸上一小会儿不擦就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湿润的气候大概可以延缓衰老,路边摆摊的老人与北方的老人一样,面相已然慈祥老态,但脸上却很平滑,没什么皱纹,有那么一两根也是温柔的、浅浅的纹路。
淑慧告诉我们:“现在还生活在乌镇的,大多是老年人和小孩,再加一些追求净土的小文青。”
白天和夜里很不一样,江南常年下雨,气温较高,白天太阳一照,就成了个小蒸笼。等月亮推着太阳往下落的时候,路上人陆陆续续多了,再晚一点,大排档营业,小酒馆开门,驻唱歌手拿着吉他唱起歌,道路开始水泄不通,混在人群里,步子只能很小,游玩只能很慢。我们挑了一个门口摆着漂亮龙虾的露天烧烤,青白的虾子变成宝石红,不用其他蘸料,单吃白肉也鲜甜可口。
灯亮起来的时候,就有了两个乌镇。岸上和水里的人脚连着脚,做着一样的动作,一样的表情,住着比水上颜色略深的房屋。一颗石子扔下,连着一片的房子和人都会微微摇晃,这样看来,水里的世界倒更贴近于我们强装波澜不惊的真实。
淑慧喜欢站在路边刷牙,在天刚亮的时候,在天已黑的时候,满嘴泡泡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我刚走近她就闻到浓郁的牙膏味,薄荷味的。远处垃圾箱传来一阵翻动的声音,因为天黑了看不见,不知是人还是猫猫狗狗。
“喂!你以后想干什么。”淑慧带着一嘴的牙膏沫口齿不清地问我。
我看着垃圾箱的方向:“大概就是努力不让自己靠捡垃圾生活吧!”
淑慧拿着牙刷柄敲了一下我的脑袋:“你这小孩,可别瞧不起捡垃圾的。要是阿姨的初恋还活着,哪怕在世界上某个角落捡着垃圾,也是好的结局。”我还没来得及追问淑慧的过去,她的眼睛变得很悲伤,赶了我回房间睡觉,那晚淑慧房间的灯直到整条巷子都黑了还亮着。
江南长大的孩子一生都离不开水。他们在江南的水里游过泳,用江南水洗过澡,吃着江南水养大的鱼蟹,走再远身体里也会流着江南的水。路过一处房屋,旁边有个不宽敞的间隙连着水,三个成年人并肩刚好能通过。尽头坐着四个小孩,光溜溜的八只小脚丫泡在水里,一个小女孩的背心耷拉在肩头,头上的皮筋松松挂在发尾,一摆头就要掉下来的样子。间隙口站了许多跃跃欲试、想去水边玩水的大人,可没有一个人上前,没有一个人大声说话,大家远远地站着,生怕打扰四个小孩的快乐。空间有限,大家只能紧紧相挨,有一个人按下了快门,没关声音,咔嚓一声,四个小孩齐齐转头,小女孩的皮筋掉了下来,头发张牙舞爪散了一脸,我看见那人相机上留下了四张可爱灿烂的脸。
和父母游玩到夕阳落得灿烂,流溢的金光给人一种清新光艳的感觉,有如剥新鲜蜜橘时,四溅的汁液,带着股说不出的芬芳。扛着比身体大几倍垃圾袋的老人迎着我们走了过来,大概就是那晚我和淑慧只听见有翻垃圾声而没能看见的人。他上身赤裸,穿了一条军绿色松紧腰的裤子,每一块肌肉和骨头都凸在外面,清晰可见,脚下的影子很长,可能也很重,拖得老人走得很慢。擦肩的时候,我闻到老人身上有一股常年无人照顾的酸味儿,阳光却照得他很圣洁。
越深越窄的巷子,人就越少,一家一户木门紧闭着,不说话。墙角的草,新开的花,在夜里都是黑的,只有道路亮着,听到一阵婉转悠长的声音。借傍晚最后的光,我看见几双手几条胳膊左右晃动,喧嚣嘈杂早已让耳朵疲惫不堪,缺失了“旧”的古镇一定是不完整的。四把古老的二胡娓娓诉说,像琴瑟和鸣,像一争高下。四个老人围坐成一个正方形,微闭着眼,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随着音乐的缓急而变换,手背上的血管一会儿暴起一会儿平坦,跳动的比人还要快乐。
“爷爷,奶奶让我喊你睡觉了。”
二楼窗户嘎吱打开,探出两个小辫儿,小孩子柔嫩的嗓音中止了这场“音乐会”,父亲走上前去和几个老人搭起了话:
“拉得真好!我们在旁边听了好久了。”
“谢谢,现在年轻人都不爱听这些了。”一个老人说。
“我看镇上好像年轻人很少,他们都去哪儿了?”
另一个胖点的老人边收小马扎边说:“都走了,出去发展啦!今年小儿子还说接我去上海,不过这地方我生活一辈子了,离不开。”
有缘的是,我们和其中一个老人住在同一个巷子里,他告诉我们:“淑慧年轻时是这里小有名气的美人。当时婚都订了,结果那男人结婚前出车祸死了,最后嫁了一个看起来挺老实的男人,没成想这男人五年前和一个外地女人跑了。孩子大了以后,淑慧就把孩子送给城里的爷爷、奶奶照看上学,这么些年一直一个人,你们别看她平时洒脱开朗得很,也是个可怜人。”
我们离开乌镇的时候,翻看了房间的每个角落,确定没落下任何东西。淑慧靠在门上,没说一个告别的字,只是笑着摆了摆手,漂亮的手指勾出一根烟,点燃后她好像说了些什么,我只看见一团烟雾,没能看出她说的话。
在我们离开乌镇不久后,淑慧说,那个捡垃圾的老人某天夜里突然就死了,倒在路边,身旁还散落着许多塑料瓶。她说那个老人死得不甘心,大张着嘴,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她说自己死时身边也许一个人都没有。
某天,我的手表突然坏了,到钟表修理店时,店里异常安静,没有客人,店主伸手拿过表:“表盘进水了。那有凳子,坐会,一会儿就好。”店里四壁上悬挂着形形色色的钟表,那里面的时间,没一个是现在的时间,突然眼睛发酸,从这些坏掉的时间里,我好像看见了仍固执居住在乌镇的老人们青春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