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人

　　尔一/绘

　　首都机场。从洛杉矶飞往北京的航班落地了。

　　兰州机场。从北京飞往兰州的航班落地了。

　　一个打扮时髦、妆容浓重的女人穿着高跟鞋戴着墨镜一步一步走出来，她拖着显眼的大红色皮箱，上了一辆早已停在路边的专车绝尘而去。

　　车子离开了繁华的市中心，到了一个偏远的小山村。一直跟着她的小助理从后备箱将行李箱拖下来，一双精致的高跟鞋踩在凹凸不平的黄土地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小山村跟不上如今时代的快速发展，却如世外桃源般宁静祥和，这是女人的家乡。

　　她从小在这里长大，这里只有一个小学和一个高中，她在这里一天天读书，一点点长大。她从小成绩很好，一直是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她与这里的孩子一样，都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通过自己的努力，她实现了心中的梦想——作为当地的状元生，她去了更大的城市读大学。

　　从小她就有很多值得骄傲的地方，例如作文——还记得高考前夕老师布置了一道作文题，一篇议论文，议论“空心人”与“有心人”，她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的这篇作文得了全校的最高分，这还让她得意了好久。上大学临行那天，她提着一个满是补丁的大布包，里面是她全部的行李。看着朝夕相处的同学和老师，还有村里从小照顾她的叔叔阿姨们，她说：“等我学成了，找了好工作，挣了钱，我一定会回来！让孩子们都能出去上学，让我们的小村庄富裕起来！”

　　那时，那个仍是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坚定与对未来的期待。

　　如今，她确实回来了，从外形上宛如变了一个人，只有从被墨镜遮盖了大半的脸上能依稀看出当初那个小女孩的影子。

　　走在泥泞的山埂上，女人提着宽大的裙子，皱了皱眉。将要到村口时，村里刚放学的孩子，背着单肩的小布包，欢快地边跑边追逐打闹。这个场景有些熟悉，女人眯起眼睛陷入回忆，却没有注意到几个孩子正向她冲来。“我的裙子！这些小孩怎么回事，走路不看人呐？……”女人看见刚买的裙子溅上泥水，顿时回忆、理智什么的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孩子们已经跑远，她也只能黑着脸，嘴里嘟嘟囔囔地和小助理一起继续往前走去。

　　“诶！”一个因常年耕作而满脸皱纹、肤色黝黑的老人，从她面前经过，却又突然折返回来，看着她的眼神犹豫又有些惊喜：“你是……小雪？”

　　女人看着眼前的老人愣了一下，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人叫过了：“……四叔？”

　　“哎哎哎！对，是四叔！你回来了小雪！这都多少年了，你都长这么大了！四叔差点没认出来！”老人憨厚又满是皱纹的脸笑开了，更是显得饱经风霜。女人看着这个淡出记忆到有些陌生的老人，脸上挂着礼貌却又疏离的微笑：“是啊，是好久没回来了，刚从国外回来。这次回来就看看爸妈，给他们送点钱，过几天就走了。”

　　女人余光瞥了瞥身边的小助理，欲言又止了一瞬，还是开口道：“四叔，你就叫我Kally吧。”老人脸上有些惊讶，又皱起眉头，“哦……什么丽？你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爸妈想你得紧，多住几天呗。”身边的小助理看着老人的动作，上前一步要接过老人提的东西，老人摇手避过，抬头看看小雪，一直笑着的嘴角往下垮了垮，接着说：“好啊！小雪也长大了，能当事了，快回家吧，你爸妈看到你准是高兴坏了，别让他们等。”说完莫名地摇摇头，提着东西走了。“四叔再见！”女人在老人身后说道，等老人走远，脸上便又重新恢复了那个高冷的表情，蹬了两下粘了些许灰尘的高跟鞋，循着那条泥泞不平的小路往家走去。

　　在家住了几天，将钱交给父母，女人又要走了。

　　四叔的家在通往村口的必经之路上。女人路过时，用纸糊住的破窗户里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小雪那孩子……状元……”女人停下脚步，在谈论她？“明明当初……怎么变成这样……”变成哪样？她吗？女人不禁皱起眉头，脸上有些不悦，为何是惋惜的语气？不想再听下去，她抬脚正准备离开却又听到：“连自己的名字都改了……人还是那个人，只是我看到她都快不认识了。”老人似是重重叹了口气。

　　仿佛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劈在身上，女人脑中莫名浮现出曾经的那篇作文，让她不可抑制地陷入回忆。当年作文成绩公布那天，老师赞许的眼神和对她作文的评语：“小雪这篇文章议论得很好，完全把为何拒绝做‘空心人’辩证地写出来了，很有启示意义啊！”

　　回忆流转，如碎片的重新组合，一幕幕清晰地在眼前上演。

　　她想起自己毕业那天，面对全村人许下的誓言，那是她遥远的愿望与初心。朦胧间，望着村口，她依稀看到了当年那瘦弱的肩膀说着要担下全村人的希望——她回来了，却未完成当年的承诺。

　　原来，她从不曾忘记，只是被外面纷繁绚烂的世界眯住了双眼，被车水马龙的喧嚣堵住了双耳，看不着，听不见，想不起，只记得不能落后，不能被时代抛下，不能愧对自己的努力。

　　但她忘了，她做这些最初只是为了不让父母失望，不让从小养大自己的小村庄失望；她努力挣钱，不是为了作为拿去炫耀的资本，只是想让父母过上好日子，让这个偏远的小山村不再过得那么辛苦。她只是，在纷扰的世界里，走丢了。

　　“空心人……”女人看看自己的手，看看自己的衣服、鞋子、皮箱，又一次环视这个熟悉的小山村，像是第一次见到一样认真。表情不再是淡漠，她的眼睛里再一次有了内容。

　　她沉默地离开了，走在村口的背影却慢慢与当初的小女孩重叠——那个她又回来了，带着初心上路了。

　　两年后，一个穿着低调却气质高雅的女人走在已被铺成柏油马路的、那条曾经的乡间小道上。身边小助理突然兴奋地拽住她：“小雪姐，你看！我们到了！”女人闻声望去，不远处一栋新建的土房，门边用油漆写的几个大字映入眼底——“榆县清水乡扶贫办公室”。

　　女人笑起来，那是灿烂的、释怀的、又充满希望和坚定的笑容：“我们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