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弦起舞

　　宋宝颖/制图

　　秋季开学，学校新来了一位志愿支教的老师。学生的目光猛然聚焦在这位鹤立鸡群的老师身上，惊讶、赞叹、爱慕。在偏远的乡村中学，长年在这里生活的老师与新来的老师站在一起，不免有些自惭形秽。虽然他们也曾年轻英俊，绽放过耀眼的光芒，但岁月无情，他们把根深深地扎进了乡土，他们的青春已被扑面的粉笔灰和干燥的山风吹尽了。

　　上课铃响了。

　　新老师大步走进了教室。

　　“大家好，我叫李博渊，非常高兴能和你们成为朋友。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了。”

　　学生似乎被他富有磁性的讲话和非凡的气度所折服，个个痴迷地望着老师，直到老师请学生挨个自我介绍，他们才回过神来。坐在第一排的男生，羞涩地用方言说出自己的名字。老师听不清，笑着说：“请讲普通话。”他又说了一遍，老师还是没听清，只好请他把名字写在黑板上。

　　接着，黑板上又多了几个学生的名字。

　　“李老师好，我叫季静，非常欢迎李老师给我们当班主任。”坐在后排那个戴眼镜的女生，鼓起勇气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说完，才发现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对准了她。季静急忙坐下，用胳膊肘碰碰同桌，同桌站起来用方言说：“我叫王芸。”说完快速坐下。

　　李老师微笑着说：“季静同学说得非常好，以后大家也要像她这样学说普通话。从季静同学的自我介绍可以看出来，你们不是不会讲普通话，而是不习惯。”老师说着，目光扫过28名学生，又说：“季静，名如其人，寂静地坐在最后一排。王遥，真是在离讲台最遥远的地方呀。全班只有两名女生，请男生拿出绅士风度，在前排给她们让两个座位。”老师把王芸听成了王遥。话音刚落，坐在前排的两个高个儿男生就站起来，抱上自己的书跑到后排去了。

　　李老师字写得好，画也画得漂亮。自习课上，谁也没注意李老师在讲台上干什么。下课，全班同学都惊喜地得到了自己的画像，谁也没发现，自己是怎样落在纸上的。为装点教室，老师还画了几幅油画挂在教室里。最让学生为之倾倒的，就是老师弹吉他唱歌的样子。他有时候唱老歌，有时候唱流行歌曲，有时候唱自己创作的歌。每当他如痴如醉地唱歌，没有人不被他的歌声吸引。李老师的确太出色了，出色得叫人心生嫉妒。

　　李老师不但要教自己的课，还得替数学、物理或化学老师代课。别的老师知道他是“全才”，经常借故把难点推给他讲。他再没时间画画了，只有在课间与学生一起弹唱几分钟缓解疲劳。

　　有个周末，乡亲给季静捎来了干粮，她不用回去了。黄昏，两个男生叫季静一起去李老师宿舍，她欣然同意了。李老师看到他们，收起书说：“你们一来，我就不用自己动手做饭了。”季静说：“李老师，我们几个做饭，你教我们唱歌。”

　　李老师弹着吉他唱起来：

　　多少祈盼的眼神，

　　给你守候的理由。

　　山间涓涓的溪流，

　　是你的心弦起舞。

　　学生的心被这优美的旋律打动了，他们静静听着。“李老师，这是什么歌？能教我们唱吗？”季静问。

　　“我创作的，歌名叫《心弦起舞》，好久没唱了。”

　　“多少祈盼的眼神，给你守候的理由。”季静轻轻地唱起来。

　　“你以前听过这首歌？”李老师惊讶地问。

　　“是刚刚听你唱的，这歌词写得很好。”

　　“季静，你的天赋很高。”李老师笑着说。

　　“老师，你再唱一遍，我保准学会。”

　　李老师没有唱，而是弹着吉他，让季静一个人唱。让他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女生不但语文学得好，对音乐的领悟能力也很强。可惜她的数学落下了，如果赶不上，对她来说考大学这条路是行不通的。对于大山里的孩子来说，走不出大山，天赋将被埋没。

　　一学期进入尾声，上面仍没有派来高中老师。从考试情况看，高一班有两门课落下了。李老师打算利用假期给学生补课，可是下学期呢？以后呢？他想来想去，不得不向学校摊牌，不能再这样下去。李老师又跑到主管部门反映情况，希望能妥善安排这些学生。

　　* * *

　　“李老师。”没有答应，只听见老师的咳嗽声。

　　“李老师。”还是没有答应，季静只好敲门。

　　门开了，李老师的双眼布满血丝。

　　“李老师，你看的什么好书，这么入迷呢？”季静好奇地问。

　　“《飘》，我以前读过，现在拿起来还是舍不得放下。”李老师随手指着桌子上的书说。

　　“能不能借给我看看呢？”

　　“阅读课外书对你们非常有好处，但你们的学习叫我担忧，你们要下决心把全部的课程赶上来才行。这是适合成人看的书，你粗略翻一下，随后，咱们要补课了。”李老师说完把书递给季静。

　　几天后，季静捧着作业本和书，敲开了李老师的门，把书还给他。

　　李老师笑着说：“等你以后上大学了，再精读几遍吧，现在要以学习为重。”

　　“斯佳丽真是个勇敢的女人，不管是面对战争，还是面对爱情，她都是那么勇敢。她表达爱情的方式很直率，对喜欢的人直截了当，令人佩服。”说到爱情，季静的脸不由红了。一个女学生，在男老师面前提爱情，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你说得对，这就是中西方文化的差别。还有吗？请坐下说吧。”

　　季静仍然站着，尽管她现在与老师交谈很流畅。可一旦坐下，她会觉得自己太渺小，反而不会话说了。

　　“我不明白，世上有些美好的事情，为什么总会以悲剧结束？真遗憾。”

　　“美好的东西，往往是短暂的，悲剧更具有震撼力，警示人们对美好要倍加珍惜。”

　　“老师，你有爱情吗？”季静吃惊自己的冒失，可是话一出口就成了洒地的水，怎么也收不回来了。

　　“这是我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李老师被她的话逗笑了。他一笑，季静也笑了。

　　“我知道你有呢，《心弦起舞》就是你的心声。我能肯定。”季静笑着说。

　　“调皮的小家伙，猜得不错，是写给我女朋友的，她去别的山区支教了。”

　　季静在日记里写道：我明白李老师为什么那么深情地唱这首歌了。你可知道，有一颗小小的心，变成了飞奔的马。

　　* * *

　　半个月的紧张补课结束了。李老师要赶在春节前回家。学生对他恋恋不舍，而他已决定下学期不来了。既然自己没有能力让心爱的学生得到全面发展，那就动员他们转到别的学校去。

　　李老师的心里很苦涩。当初志愿支教，他一定要来最偏远的学校。如今，这里给他留下了终身的牵挂。

　　补完课，班里的男生都与李老师话别了，连平日胆小的女生王芸也去了，季静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李老师的宿舍。

　　“老师，你这一去，是不是不来了？”季静泪眼蒙眬地问。

　　“我的力量太小了，无法改变一些现状。我想告诉你，你在文科方面天赋非常高。你不能再这样耽误下去了，下学期务必要转学，一定要把别的科目都学得如语文一样好，明白吗？”

　　季静低头，泣不成声。

　　“不要哭，要坚强起来。你平常不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吗？”李老师说。

　　“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季静颤抖着说。

　　“怎么会呢，老师在大学等你们。说实话，我非常喜欢你们，我期盼着你们将来考上大学。”老师也哽咽了。停了片刻，李老师指着办公桌上的一摞书说：“这些名著，都给你吧。班里你最爱阅读课外书了。”

　　季静没有动，泪光闪闪地说：“李老师，从你来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会走的。”

　　“噢——”李老师长叹一声。良久，他不知如何安慰这个单纯的女生。

　　天空飘着零星的雪花。李老师提起行李，加快了脚步。远方有他的亲人，有他的家，还有等他的恋人。

　　* * *

　　季静辍学了。他们这一班学生的命运，并没有当初设想的那么好，平凡是他们的选择。

　　经人介绍，季静嫁到了外乡。丈夫高中毕业，学了一门手艺。他们之间虽没有太深的感情，但他性格温和，待人宽厚，她觉得心里踏实。当时村里的小学缺老师，季静就和丈夫商量，志愿去当老师，教语文。走进学校，季静灰暗的心被孩子们灿烂的笑容点亮了。她讲课活泼有趣，学生都非常喜欢她。空闲时，她就读书、写作。李老师留下的那些名著，她读了无数遍。丈夫总是忙于奔波挣钱养家，平常也顾不上和她谈读书和写作的事。眼下，她的孩子也到了上学的年龄。

　　一天，季静来到学校，有个同事喊着说：“季老师，报纸上有关于你们中学的消息。一个叫李博渊的大学教授，要给你们那里建新教室，还说要开通远程教育网呢。”

　　季静打开报纸。彩色的照片占了很大版面，非常清晰。照片上的李老师风华正茂，穿一身淡雅的西服，比以前略胖了点，正指着她上过学的那片破旧校舍说话。照片下面有一行文字：李教授对王校长说：“十年前，我来咱们这里支教时，高中只有一个班，28个学生。班里仅有两名女生，一个叫季静，一个叫王芸。”

　　老师，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季静拭去眼泪，仔细读报纸：李教授非常牵挂这里的教育。多年来，他想方设法，四处奔走，呼吁社会各界支持落后地区的教育事业。今天，他募集了资金，回到曾经支教的这所偏远学校，亲自指导新校舍的兴建。

　　晚上，孩子睡了，夜静了。灯光下，季静拿起笔和纸，写道：多少年徘徊再徘徊，等待再等待，无声的倾诉无声的思念。现在，老师终于来了我的家乡。他是否还能认出我这粗糙的脸庞。

　　周末的早晨，季静将整理好的厚厚一叠手稿，用一块红丝绸包好，放进一个新手提袋。她在镜子前照了照，对自己微笑了一下，然后牵起孩子的手，轻快地走出家门，坐上了丈夫送货的车。路上，丈夫和孩子说说笑笑，她的心如无风的海面，很平静。

　　她抱着手提袋，里面这部《心弦起舞》的书稿，是她心灵的结晶。亲爱的李老师正在母校指导建设，作为他的学生，她想献给老师这份微薄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