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照在静静的阵地上空

　　少康（后排中）在家乡与父母、兄弟姐妹合影（摄于1958年4月）。

　　【家书原文】

　　尔钧（即邵尔钧，少康之弟，1931年生。1948年北平南堂中学初中毕业，1949年3月加入南下工作团，在西安市西北区政务委员会财务委员会计划室工作。1991年3月离休，定居西安）同志：

　　你没有来过朝鲜，你知道朝鲜秋天的景象吗？

　　它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山间的田野里一片金黄，大豆生长在密密的高粱林里，谷穗低下头来，像沉睡一样，风是吹不醒它的。它左摇右摆，决不把头抬。金风从山岭上掠下来，吹落了落叶乔木的黄叶，吹得高粱叶沙沙的响，吹到冲积平原上，便翻起一阵金黄的稻浪。苍松翠柏是常年绿的，可是那落叶的乔木、灌木便开始了它凋落的生活。秋，把山染得更美丽，那些不知名林木的叶子变成了五颜六色。有时，你会在一个山的任何一部分看见一片飞红似火，那就是红叶。秋天不只是把一切都吹得一干二净。你可以走上任何一座山上去看，野桃子黄了（这种桃子熟了不红），山葡萄紫了，栗子、胡桃、山丁子、软枣（软枣，即野生猕猴桃）、酸枣都熟了，你可随便找着吃，山上的野果没有主儿。

　　你知道朝鲜人民是怎样过中秋节的吗？

　　他们都把碗擦的干干净净（朝鲜大部分用铜碗），在今天做上一顿好吃的。一家老少，有的是一个家族，穿着浆洗很白的衣服，到山顶上去祖坟前祭奠。这就是以怀不忘的意思吧。我没有看到他们吃过月饼。有用粟油、豆油摊“弦水”（朝鲜百姓加工食品的一种方法，类似我国北方老百姓摊煎饼的做法，但是做成的食物比煎饼要厚得多）吃（你在家里也吃过吧！用白面和以瓜丝后，用油煎）在（再）吃点麦芽糖，喝点米酒，这就是一般农民的过节生活。这算过节改善伙食吧！你想，这样生活条件苦不苦呢？这要与中国人民过节生活相比，是艰苦的。他们可是很高兴的。一年来，春耕夏锄，在敌机轰炸和破坏下，战胜了一切困难，现要收获了。你可以想一想，他们内心是多高兴。朝鲜是勤劳、勇敢、乐观的民族。他们在抗击世界上头号帝国主义和十四个帮凶国家的侵略，付出多少牺牲和代价，对和平事业有多大供（贡）献呢？这就是为什么在停战以后和平民主阵营国家都大公无私的给朝鲜以各种援助的原因。我想，战争停下来，他们会很快的恢复战前的生活而一天天的向上，战争要是打下去，朝鲜人民一定能够取得最后胜利！

　　你看见过朝鲜的月亮吧？这可是开玩笑。你现在正看月亮那吗？记起月夜来，在朝鲜几个有意义的月夜记得特别清楚。一九五○年十月下旬二次战役一开始，我们一连（当时我在一连工作），在华阳洞挖阵地，阵地挖在一个山坡的下面，从月亮一上东山就干，给工作上添了多大方便啊！

　　“好啊！趁着月亮不落，突击出来！” “没问题！”大家一致的都响应。挖下一公尺，下面就是泥。一刨一个坑，插进铁锹不摇晃都不出来。过了下（半夜）两点，天气变得很冷，地上凝了一层冰霜，一踩，“格格”的声响，棉鞋上沾了不少泥，都冻着了。走起路也不平，干一会要用铁锹往下铲。这离战线很近哪！伙房不知在什么地方，很艰难的送来一顿面片汤。小风像刀子一样，洒在桶边上的面片都冻着了。冷啊！穿着棉袄干活热，一休息就要冷。明天就要打响！那还休息啊！干吧！越快越好。天快亮才干完。吃完饭，躺在山坡上就睡了。睡足了，准备晚上狠狠的敲他一顿。可是敌人跑了。追！当然要追！步兵翻山越岭在追，炮兵挂上炮，上公路追！就在这个月夜，我记得很清楚。

　　“挖工事累我一身汗。他跑了，往那跑！”一个战士打断了碰球（流行于我军部队中的一种游戏。指战员围成圈，一个人碰另一个人，碰到谁，谁反应不过来就该轮到谁表演节目或者讲故事。）的声音。“跑不过咱的炮弹去！”大家对“追”展开了议论。“中国人民就是有福，赶上打追击仗吧，它就有月亮。”“我看还是（托）毛主席的福……”一个战士急忙接过来，“什么福不福的，为什么一次战役完了，不紧接着打二次战役？”还没等大家回答，他给下结论似的说：“还不是上级的计划，这叫战略。”

　　在朝鲜这三年的样子，有几个月夜我是忘不掉的。一九五○年十一月的月夜，是我初经顽强军事劳动的一天，我可没有熊，我跟战士们一样干。你知道，秋天是打仗的好时候，有月亮也是夜战的好时候。一见到月亮，或是（见）过仲（中）秋节的月亮，都要有些想法。你记得李白有此感触吧！

　　“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首望山月，低头思故乡。”（一般均写为“举首望明月”，按，係（系）为“山月”之误）

　　你念过苏东坡那首词吗？（已隔六七年之久，记忆已不全）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你说我有什么感触呢？当然，我可以胡乱的写一首诗什么的。在今天的月夜，我还不那样做，它使我回到以往的日子里。

　　天下着细雨，衣服被淋得湿漉漉的，过去是“黄”土满地街道，今天都变成黄泥浆。我顺着铁路的路基走下来，沿着田间小路向营房走去。我是革命军人委员会（或叫士兵委员会，每个伙食单位都有这个组织）的经济干事，到合作社去买月饼才回来。月亮上来的时候，同志们都围在月亮底下吃月饼、红柿、梨、花生。队里小同志很多，都没人想家，我当然也不想家。不过，那时候比现在要糊涂的很。那时候，我在乐队吹“黑管”，经常演演戏，是在一九四九年中秋节，在河南许昌。

　　会完餐，我一边吃着苹果，一边写家信，从山上吹过来的秋风，吹开了楼上的窗子，几乎吹跑我的信。晚上，他们都去跳舞，我和几个人里面楼上闲谈。那是一九五○年的中秋节，过节没有一个月，我就出国了。

　　五一年的中秋节，是个很热闹的月夜。部队向前移动，小后方要搬家，我接受搬家任务。这天晚上，坐着汽车跑了一夜。车子经过“谷山”，平原上一段七十公里开阔地上，飞机封锁的特别厉害，敌人的夜航机B25又投弹、又扫射，路炸得坎坷不平，天空上悬挂起几十个照明弹，在（再）加上皎洁的月光，地上有一颗针都能看见，公路两旁的高射机枪和高射炮，向天上交织成一片火网。

　　坐在车上颠簸的坐不稳，但是还抬着已经发酸的脖子看着，总希望看见夜间打落飞机是什么样子，或许是拖着一条红火的尾巴，从天而降……“咔咔咔—咕咕咕”敌人一排机枪打在附近，汤姆弹在地面上爆炸了，闪出兰（蓝）色火花。（我）告诉司机“把紧舵轮，快跑，可能发现咱车子啦！”那阵可没想家或是怕死，总是想快跑过封锁线，胜利完成任务！

　　一九五二年的中秋节，比起以往的日子更有意思。我正随部队参加一次反击战。月亮还（没）有上山时，我同一个同志野地里割荒草，敌人冷炮在附近不住（地）落。进入阵地已经四天了。连夜挖阵地，白天便伪装起来。到山上去砍木料，晚上在（再）从山上拉下来盖阵地，都对月亮感觉兴趣呢！不然摸瞎干活更慢了。困哪！已经三天四夜没睡了，在干活休息十分钟的时间，就有睡着的危险。再努最后一把劲，割些草，铺在靠上（山）崖的单人掩体内，好睡觉。吃月饼吃梨，吃苹果吧，不然怎么打胜仗啊！真是的，月亮照在静静的阵地上空，这是激战前夕恐怖的寂静，除去偶而（尔）的冷枪冷炮、敌人夜航机的声音以外什么也听不到 。眼睛像塞满什么东西是（似）的，眼珠都不灵活了，胀得发痛，勉强的记了日记，倒头便睡。

　　现在我做什么？正在窗前给你写信。

　　五个年头过的多么快，不知道明年的中秋节在什么地方来回忆今天的，是怎么样的活着（的）。

　　你的恋爱成功没有？家里有些不同意吗？我是这样想：“只要对方思想进步，身体健康就可以，不要听信家庭的话，什么民族问题啦！提起民族问题来，我给你推荐一篇文章看一看，原载一九五三年六月十二日《人民日报》，唐振宗写的《纪念〈马克思主义与民族问题〉发表十四周年》。你看看党的民族政策，我们伟大祖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的大家庭，希望你看一看，即〈使〉是恋爱问题和这也有关。你有不明白地方，可以来信研究。

　　尔恒兄（尔恒兄，少康的堂兄，居住在北京）我日前去一信，始终没见回信，情况你了解否？

　　我给尚大爷、李瑞龄（李瑞龄，解放后在北京琉璃厂荣宝斋任画师，后到天津美术学院任教授、花鸟系主任。少康1942至1945年拜其为师学画三年。）老师去师（信），均已回信。惟（唯）香烛店李酉山（李酉山，系少康家邻居）老先生没回信。

　　你所要的像（相）片（1950，在沈阳照的）底版我已找出，俟不日归国后，洗好为你寄去。

　　我身心均健康，勿念 祝

　　幸福

　　致军礼

　　邵亢（邵亢，即少康）

　　于朝鲜成川郡玉井

　　癸已仲秋

　　1953.9.22

　　信手写来，草草之至，请见谅！

　　（文字按原文未修改——编者注）

　　【家书故事】

　　家书作者邵尔谦，后来改叫少康、邵亢，1929年生于北京。1948年7月从北平市立第七中学高中毕业，12月从北平教育部师资训练所肄业。1949年3月参军入伍，在第四野战军特种兵炮兵第二师文工队任队员、演员、乐手、创作员。1950年10月16日入朝作战，1953年10月15日归国。

　　少康入朝后，他的大弟弟邵尔钧在西北区工作。当时，志愿军被人们称作“最可爱的人”，备受崇敬，所以，邵尔钧就把哥哥寄去的书信都保存了起来。虽然邵尔钧的工作足迹踏遍西北数省，又历经各次运动，但这批家书却得以保存，丝毫无损。直到2002年9月，邵尔钧终于托可靠的朋友由西安带到天津送到哥哥的手里。2005年，抢救民间家书项目启动，少康把这批珍贵的家书捐赠了出来，现分别收藏于中国人民大学家书博物馆和国家博物馆。

　　志愿军入朝作战之初，出于保密，最初半年无法给家里写信，以致家中不知少康去了何处，同时，他也收不到家中的来信。据家人后来告诉少康，因为想念他，过年时母亲单独盛一盘饺子，放到小屋的桌子上，再摆上一个小碟、一双筷子，在他的照片前燃起三炷香，表示心意。家里人觉得他生死未卜而心悬两地。

　　少康说，等到我军进行了五次战役，战局逐渐稳定下来，他们才有工夫写信。当时，为了保密，信中不能谈战争情况。实际上，在一、二、三、四、五次战役后，他们又进行了1951年秋季反击战，1952年上甘岭战役，1953年金城川反击战等，停战后才回国。

　　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尽管环境非常艰苦，但志愿军战士充满了革命豪气和乐观主义精神。少康主要从事文艺工作，想方设法编排节目，为前线的战友们送上精神食粮。从家书中也可以看出，面对流血和牺牲，他们更加珍爱生命。在他们的眼中，阵地上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是美丽的风景。在紧张的战斗间隙，他们更加想念祖国，思念亲人，所以才有少康详细记述连续五年在战地过中秋节的情形。

　　（张 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