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谢宛霏/摄
兰姑是家中独女,她嫁给了爱情。兰姑的爱情遭到家人的强烈反对,原因很简单,男方家中实在太穷。家中就一个男丁,父亲瘫痪,母亲常年吃药,就如一个无底洞。
兰姑绝食对抗,父母拗不过她,无可奈何地依了她。
结婚那天,男方在笑,兰姑在笑,兰姑父母也在笑,只不过比哭还难看。
婚后,兰姑原本白晰的脸渐渐变成黑里透红,光滑的手也日渐粗糙起来,可兰姑的眼睛里总是闪着光,时不时有歌声飞出屋。
丈夫帮人做些小工,拿回几张钞票,还没捂热,就被婆婆拿去药店换成大包小包的草药。
两个女儿出生,开支一下子增加了许多,本来捉襟见肘的日子,更是入不敷出,婴啼声变成一阵阵无比大的压力。
兰姑和丈夫商量着:“你看,邻里都是干农活,鞋子磨损大,我不如去学学补鞋,农忙完,我也可以挣点钱补贴家里。”丈夫点点头。
一家子省吃俭用,终于扛了一台补鞋机回来了。兰姑抚着光滑的机身,用软布拭擦完一遍,又擦一遍,心情比当初买头绳还幸福。兰姑拿出家里的旧鞋仔细观察,认真琢磨,一次又一次练手,手艺越来越纯熟。
天蒙蒙亮,兰姑出发了,她在占一个好位置。浓雾里,瘦小的兰姑出门,挑着一个担子,一头是补鞋机,一头是一个大木箱,里面装着线、钉子、胶水,还有废弃的轮胎皮。女儿的啼哭声,婆婆轻哄声,很快被甩在身后,扁担在兰姑的两肩来回移动着,她的额头冒出一层汗珠。
兰姑坐定,摆上机器,人们陆陆续续拎着鞋子过来,布鞋、凉鞋、解放鞋,各式各样,大人的、小孩的、老人的,一家就是一大包。刷干净的、带泥巴的,有的是开了胶,有的是趾头顶出一个洞,有的是后跟磨破皮。
兰姑的手灵巧万分,穿针引线,修鞋机在她的拨弄中,前进,向左转,向右转,后退,停止,百般听招呼。要换跟的,兰姑在旧轮胎皮上比划着大小,再用大剪刀使劲剪下来,拿出几个鞋钉,“梆梆”敲上去,再用挫刀沿着边缘修整齐,直至看不到修过的痕迹。
一次,隔壁村的放牛娃拿来一双半新的解放鞋,说要给后跟补一下胶。兰姑接过鞋子,沉吟了一下,问他:“你的鞋?”“嗯!”“放下吧!明天来取。”少年点了下头,走了。
第二天,少年按时来取鞋,素日光着的脚丫洗得干干净净,把脚套在鞋里,试了又试,从口袋里拿出小卷钞票给兰姑。兰姑摆摆手,说:“不收你的钱,你妈身体不好,留着买点好吃的给她吧。”随后又自言自语:“对了,上回找王叔借了一个篮子,一会去还给他。”
听“王叔”两个字,少年的眼睛抬了一下,他接过鞋子,说了一声“谢谢”,便匆匆离开了。
庄稼人缝缝补补又三年,谁家穿什么样的鞋子,每一双鞋子有什么故事,兰姑心里一清二楚。几天后王叔来串门,兰姑看到他脚上穿的解放鞋,会心地笑了。
外出的人越来越多,兰姑的生意渐渐冷清起来,两个女儿渐渐长大,到了上学的年纪。兰姑和大多数人一样离开了家,进城打工,在火车站门口擦皮鞋。
每一双鞋,兰姑都擦得非常仔细。她用湿布擦净泥巴,再用干布吸干水,稍晾一会,挤上鞋油,掏出鞋刷刷一遍,再铺一层油,再刷一遍,再用布磨一回。鞋子抬起、放下、转后,淡淡的鞋油味在空气中缓缓漾开了。
兰姑端详着自己的作品:“好了!”鞋子焕然一新,随着主人朝东朝西朝南朝北离开了。
火车站人来人往,大多数都是两类人,一类出门,一类回家。这两类人的皮鞋兰姑擦得最用心。她说:“出门去求生活,总不能让人看低,鞋子干净,走路步子稳。外出回家的人,把鞋擦干净,回家精精神神见家人,所有的苦和累都不是事。”
女儿放暑假,要去城里看妈妈。
太阳很猛,兰姑坐在树荫下,埋头擦着皮鞋,两个女儿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写作业。汗水滴下来,落在地上的灰尘里,很快不见踪影,汗水不小心掉在作业本上,黑色的墨水浸润出一团,女孩慌忙用手拭擦着。
“你女儿?”客人随口问,“学习好认真哟!”“嗯,成绩还不错。”兰姑的嘴咧开了,眼睛里的笑意似乎要飞出来。
客人一拨接一拨,来来去去,兰姑和女儿们的姿势几乎一直没变。天色有些暗,只剩最后一班回乡下的车,“妈妈,我们要回去了!”女儿们收拾好课本,坐在兰姑身边,静静地靠在母亲肩头。兰姑叮嘱着:“好好学习,多帮奶奶干点活。”女孩们点点头,起身走了。
好多年过去了,兰姑老了,去了深圳。因为两个女儿都考上了名牌大学,又都去了深圳工作。
兰姑在小区里出了名,还是因为补鞋,她把那台老式补鞋机带上了,无事时摆弄两下。小区里好多她这样随子女一起远离故土的老人,她们凑在一起,谈孩子,聊老家,聊自己的手艺。听说兰姑会补鞋,他们纷纷把那些想扔又舍不得扔的鞋子全部拿来,请兰姑粘上胶水,扎一段线,刷一层油,又乐呵呵地把鞋拎回家了。
一天,兰姑接到一个电话,是放牛娃打来的。放牛娃去了一家500强企业,辗转找到兰姑的联系方式,这次来深圳出差,说一定要请兰姑吃饭,表达一下多年来的谢意。
兰姑摘了老花镜,放下电话,喃喃自语:“谢什么喽,小孩子谁不会犯点错!”她抬头,风吹着窗帘微微晃动,窗外,万家灯火一片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