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何情形之下,那座湮没在机场东北方向的小小村子,都是我心中最难以忘怀的地方。纵使它并不明亮,甚至有些老旧,老旧得也许还会让人嫌。
每当故乡像一个概念一样浮于我的记忆之上时,它的颜色是深沉的,它的经络是清晰的,它的胸怀是包容的。不管你是长久居住,或是离家很久。
曾祖父在村子里留下的、看得到的几乎都是灰青色的东西,比如灰青色的房檐,青璃色的瓦片,镌着龙和马的照壁,还有满院子的回忆。在故乡的院子,填满了几代人的影子,这些影子曾整日地劳作。直到有一天,影子老了,像黄昏时隐去的夕阳,逐渐褪了下去。就像从小养育我的这片村子一样,老去了。
我的少年时期,是生活在这种安定与寂寥里的。不是村子寂寥,是我太无聊。曾祖父留下的老院子中央被祖父种满了果蔬,一到夏天,还是幼儿的我喜欢在园子里穿梭,和西红柿说悄悄话,和黄瓜讲小秘密,最后再和大西瓜来个拥抱。儿时,这是我的乐园,也是能让我心最亮的地方。顽皮的时候,我也会提着小木棍“教导”它们,可我不明白的是,它们不听我的,任我再怎么讲,它们还是不明白。有时,我会怜惜它们辛苦,也就算了。
村子的夜晚极其安静,夏天的傍晚只听得见邻里的家常声,蚱蝉和蟋蟀的争鸣声。村子的人们很朴实,也很热情,闲下来的时候,喜欢互相串门。尤其天黑些时,大家坐在一家门口,喝着茶,掏着心窝。你说家常,我聊里短,好不热闹。
蚱蝉也叫知了,一到晚上,雄蝉便开始鸣叫,它的叫声,在寂静的夜晚奏起了悠扬的乐曲,给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吹奏着一首又一首。相反,雌蝉的乐器构造不完全,不能发声,所以它是“哑巴蝉”。雄蝉每天之所以唱个不停,是为了吸引雌蝉。想想真是奇妙,竟和人一样。
小时候的我,最喜欢和男孩子去捉蝉,拿着手电筒,猫着腰,一树一树地寻。看着容易,寻起来可真费劲。听着这边蝉鸣,赶紧往这边寻,那边又开始鸣,这边又安静了许多。这种声音似乎很近,又很远。每当一只行动不敏捷的蝉进了我的网,我便有了一种胜利的感觉,那种感觉在儿时的夏天会持续很久。
村子南面是一条蜿蜒的、狭长的北庆沟,北庆沟的北面是生我养我的魏村,我是魏村的,然而魏村不是我的。但我若非要将它们纠在一起,也不是不行的。北庆沟西起北杜镇,东至寨头村,沿着我所在的村子,连同近十个村子它都浇灌着。一到夏天,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白莲、粉莲出水芙蓉起来,我站在岸边儿,凑近成片成片的荷塘,伸出鼻子,嗅嗅这支,弄弄那朵。新出的芙蕖更是好看,几枝瓣紧紧包裹在一起,在夏风的轻抚下,更是清雅。于是,少年的我便懂了,只要一个个粉白粉白的小嘴冒出水面,便是夏天来了。
北庆沟的岸边长满了芦苇和水草,芦苇可以采摘回家,用来做蚊香,效果是很不错的。水草长得茂盛,样子也好看。有时候,一下午什么都不做,我躺在岸边,用手压住高长的草,草被我压倒了,可是我一松手,倒下的草又慢慢地站起来了,在我不经意间看云的时候。
有一年夏天,我回村子看望母亲,顺道去了村子南面的北庆沟,北庆沟还是那个北庆沟,只是多了些杂草,少了些荷叶。下沟的路基本看不见了,隐约看到的却是从土里崩出来的野酸枣树。
村头的田地也不种庄稼了,代替的是一垄一垄的风景树,风景树煞是好看,却再也没有儿时的味道了。门口纳凉的人也变少了,不知是走了,还是“走了”……
村子老了,和村子的老人一样,一年年老了。可在我日趋成熟的年龄里,我那个像黄昏一样老去的村庄,永远年轻有生命。就像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