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谢宛霏/摄
昨夜我在梦里再一次见到奶奶拄着拐杖的身影,不同于以往,她的脚步不再蹒跚,更没有颤巍巍的样子。我看着她逐渐消逝在视线里,大步追上去,一边追着一边呼喊着,奶奶。她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就那样在道路的尽头变成一个黑点,直至不见。我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会做这样一个梦,大抵是思念的缘故吧。
平素里,若外面天气晴朗,奶奶定是要拄着拐杖,迈着颤巍巍的步伐走出房间,走出院子,然后拐弯到三四十米外的池塘边去的。那拐杖是集市上买来的,竹子制成,握手处是个龙头模样的造型,接触地面那端,不像现在的拐杖是多个支撑点的,那个只有一个单独的支撑点。所以,相比较而言,稳定性自然没有那么好了。奶奶拄着这样的一根拐杖,串门逛集市,却鲜有磕碰。靠着池塘边的马路道沿上,是邻居家一个大哥家院落的围墙,那里面向正南方,暖和舒适。旁边有个遗弃不用的碌碡,大多数情况下,出门晒早上太阳的人,都会抢占那个位置的。奶奶看没有人,便拄着拐杖凑近跟前,试着靠着碌碡,感觉稳当了,才慢慢把拐杖放在墙边。接下来,她便和那些同她一样的人一齐享受早晨微暖、微风不燥的暖阳。晒太阳的人都一样,看着池塘边洗衣服的中年妇女一边洗着衣服,一边拉着家常。
到了吃饭的时间,或者是母亲,或者是婶娘,定是要让我们几个兄妹中的某一个人去池塘畔唤声奶奶回家吃饭的。奶奶虽然步履蹒跚,但耳朵灵敏,每每听到我们的呼唤,还没有等我们几个出得院门,跑到那几十米外的池塘边,她便已鼓足了劲儿,拄着拐杖,准备起身了。可能是时间长了,腿有点麻,或者小脚的支撑点太小,不够稳当,多数情况下我们看到她起身时,是比较吃力的。于是,前去唤奶奶回家的人,都会赶紧扶着奶奶的胳膊,让她慢慢起身,生怕她磕着碰着。可奶奶每到这时,总会朝着我们摆摆手,言下之意是她可以应付得来,无需我们帮助。我们便只能放下准备扶着她胳膊的手,站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看着她起身后,拄着拐杖,迈着很小的步伐,慢慢朝家中走去。
老屋的院子确实是太窄了,分家自是回避不了的话题了。得知要分家搬到几百米外的另一个胡同里去生活的时候,我真的有点不舍。在不舍中父母带着我,离开了老屋。我记得门前爷爷和奶奶,还有三叔和三婶以及堂妹一直看着我们走过池塘边那个拐弯的路口,伫立良久,才回屋去。
搬去新址后,离老屋的距离并不算远,步行只要五到八分钟的光景。然而新址是另外一个胡同,有了很多新的小伙伴,也有了许多之前从未到达过的田野和乐趣。回老屋院子的时间,一下子少了很多。奶奶可能还想着我会像以前那样,时不时跑去她那里走动一下,陪她说说话,听听她的唠叨。我沉浸在新的环境里,仿佛忘却了这些,忘却了那个期盼的眼神和那个期待的心。
有一天,我正和小伙伴在门前的小土堆边玩耍。这时,另一个小伙伴说,快看,你奶奶来了。我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去,在胡同口那个斜着的拐弯处,一个黑点越来越近。慢慢地,我看见了一个真切轮廓出现了,拄着拐杖,用那个黑色的像网兜一样的东西盘着头,一步一步慢慢地朝着我家的方向来了。我赶紧跑过去,一下子抱住奶奶,大喊了一声“奶奶”。我抬着头,咧着嘴,望着她笑,那时的我并不知道那是怎么样一个心情,及至多年后,从父母看到我自己的儿子时,才读懂那是一种期待已久的渴望,是一种天伦之乐的满足。
我扶着奶奶到了家门口,还没有进门,就已经朝着院子里喊:“爸爸,奶奶来了。”父亲正在院子里做木工活,听到我的话,赶紧放下手里的活,朝着门口走来。母亲也从厨房走出来和奶奶打招呼。我扶着奶奶进了上房,坐在方桌边的椅子上,给奶奶倒了一杯茶。父亲问着奶奶最近的身体如何等等,完了看到方桌前奶奶那个竹子做成的拐杖,那是父亲和三叔给奶奶从镇子里的集市上买回来的,用了有好些年的时间了。扶手处已经被手掌磨得锃亮锃亮,显现出内里的纹路来。父亲生怕这根拐杖不牢靠,就想用最好的木材再做一个。可奶奶还是坚持用她那根,说竹子的韧性好,比起一般的杨木柳木等都要稳固些,又说已经习惯了这个,再换一个怕不习惯。
时光如水,几年后回到老家,我看到原本一头乌黑头发的奶奶,已是满头华发。那原本还算光滑的面庞上,此时已是连片的坑坑洼洼,这岁月的划痕,像田野间麦地里的沟壑一般,深刻而清晰。奶奶的脚步更蹒跚了,拄着拐杖往前行走时,愈发颤颤巍巍了,仿佛秋日里树梢的那一片片黄叶,随时会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冲向地面,或者被一夜的北风扫落到地面,最后淹没在泥土里一样。奶奶再一次用手抚摸我的额头和脸颊的时候,我分明感觉到她的手臂在颤抖了,没有了以往记忆里的灵活了。
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后,我又一次想要远行南方。我不知道是年少内心的躁动不安影响着我,还是外面世界的流光溢彩诱惑着我,反正我是决意要去的。奶奶得知这个消息后,把我叫到跟前,跟我说了很多的话语,我知道那是一种人近黄土的恐慌,更是一种忧心而无法放下的期望。她说完那些话后,末了说了一句,我怕见不了你最后一面。我心咯噔了一下,略微迟缓了片刻,赶紧拉着她的手,说,不会的,奶奶,你得等着我结婚,等着重孙子的降临,等着四世同堂。奶奶听完,长长的一声叹息,然后下了炕,拿起炕边放着的拐杖,慢慢地走出房间的门,走出院子。我跟在后面问她干嘛去,她说去串门了,让我赶紧回去收拾东西,走的时候跟她来说一声。我看着她的背影,大声地回答着,知道了。
未料,一语成谶。
大概两年后的一个中秋前夕,许久没有打电话回家,便趁着下班后的间隙,跑去宿舍对面的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问了一下母亲和父亲的身体状况,特别问了一下奶奶最近身体好点没。电话那头,母亲突然沉默不语。许久,母亲回我,你奶奶已过世,前天入土的。你寄回来的中秋月饼,奶奶吃了一个,到最后她还念叨着你的名字,但你爸和三叔想着你刚换个新的工作,来回几千公里的路程,便没有告诉你。我鼻子一酸,顷刻间泪如雨下,电话从手中滑落,……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从电话亭里挪身出来。南国的街头,霓虹灯亮了起来。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看着汽车驶过来的灯光,以及夜空里那些星光,似乎是太多的存在,可它们,又有谁能愿意倾听我的心事呢?一瞬间,我倍感孤独。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深的梦,像演电影一般,想起了过往的诸多情节,那每一个情节里,都有奶奶的笑容和那根拐杖。从梦里惊醒的夜半时分,我揉搓着惺忪的眼睛,站在阳台上,望着夜空,恍惚间,奶奶的音容笑貌,再一次呈现在眼前,逐渐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