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 路

　　家，一个自带温暖的字眼。只要说到嘴边就能感到家的温暖，只要想着就不会觉得孤单。十八岁那年，我独自踏上开往乌鲁木齐的列车，一路向北疾驰。上车的那一刻就注定我会离家越来越远，离我的奶奶越来越远。

　　奶奶站在那棵梨树下，像一个站化的石像，只有微风吹动她的头发。不知她有多少次这样为我送行，不知道有多少次背着我默默流泪，她像所有的母亲对待子女那样对我。有时候我会想，我的奶奶是不是早已经成了我实质意义上的母亲，可这样的念头我只敢一闪而过。

　　离家的头天晚上，她拉着我的手说：“我孙子，长大了，都是大学生了，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你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不能和别人打架。”

　　我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的担心其实也是多余，我天生胆怯，又怎么会和别人打架呢？就是平时上课也是低着头，以至于毕业都认不全一个班的同学。

　　奶奶最得意的就是老师跟她说：“你家孙子听话得很，一点不调皮。”她又怎么会知道我不是“乖”，而是“自卑”。父母的过早离世让我从小就心生自卑，总觉得自己比别人低一头，说话不敢太大声，吃饭不敢弄出一点声响。同学让我帮忙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从来不会拒绝，从来也不敢拒绝。

　　高考成绩下来的时候，我很纠结到底要报哪里的学校，是听从奶奶的安排，还是自己为自己做一次主。

　　我的成绩不错，考了个一本。这个成绩对于我生活的小山村而言已经不差了，足以满足奶奶的“教师梦”，报考云南师范大学。但我让她失望了，我没有再继续做一个乖孩子，我为自己选择了一所中医药大学，因为我想读自己喜欢的专业。另一方面，我从读高中起就清楚自己没有多余的时间找工作，毕业就得挑起养活自己和奶奶的担子。

　　她很生气，甚至当着我的面大哭。我耐着性子给她解释报考中医药大学的原因，解释了不下五遍她的气才慢慢消下去。不过此后许多天里仍然对我这个决定怀有不满。

　　我从小就莫名地喜欢北方，喜欢白茫茫的雪，喜欢一望无际的荒漠。我常常觉得自己与繁华的城市格格不入。高中地理课本讲到甘肃有复杂的气候类型，拥有好几个气候带，这些都是促使我一定要来看一看的原因，我想把自己的青春放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度过。

　　火车一路向北奔袭，把我熟悉的村庄远远地甩在身后。看到高大的山我会与家乡的山对比，想比较出哪里的山更高。看到低平的田地我会幻想要是家乡的田地也这样就好了，奶奶就不用一步一步地往山上爬。在无数次的幻想中，我自得其乐，还有点沉浸其中不可自拔的味道。

　　火车上拥挤的空间塞满了生活的艰辛。42小时的路程我感觉像是过了一辈子，丈夫怀里抱着妻子，妻子怀里抱着孩子，一家三口挤在两张硬座上，还互相报之以微笑，大包小包里装着对未来的希望。

　　在火车上我遇到了几个云南老乡，她们是楚雄彝族自治州的，全是女人，最小的一个才初中毕业。经过攀谈得知她们要去新疆摘辣子，但她们却连一天付给她们多少钱都不知道。我替她们的工作担心，怕她们上当受骗。那个小女孩很乐观，一路上不停地说话。她要求和妈妈换座位，就这样顺理成章坐在了我的旁边。她问我几岁，问我要去哪？其实这些我刚刚已经说过了，她也应该是听到的，只是把这些话捡起来当作一次真正认识的开场白罢了。

　　她说她初中刚毕业，不喜欢读书就跟着村里人到新疆去。她给我说她喜欢写作，曾经还拿过学校征文比赛一等奖，以后要写一本自己的书。我对她一直都是肯定的语气，既是礼貌，也是不想打碎一个小女孩的梦想。对于初中就得帮工挣钱，高中一边上课一边兼职的我而言，明白生活真的不容易。

　　我到兰州下车的时候，那个女孩给了我一个苹果。那个苹果一直放在我的床头，直到腐烂发黑。新地方有一群新的人继续陪着自己，来自天南海北，说着不同腔调的话。学校就是这样的地方，大家匆匆忙忙地集结在一起学习几年，又匆匆忙忙地分别。

　　离家千里，我把对家的思念寄托给了回忆。回忆里奶奶的身子越来越单薄，她站在树下的样子反复出现在我脑海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要从记忆里翻出来看几遍。我固定一个周给她打一次电话，后来觉得少了，就三天打一次。她不高兴地说：“半个月打一次就行了嘛，电话费贵得很。”是啊，电话费贵得很，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越来越老了。

　　大一的时候在定西校区，大二搬到了兰州，实习我要去酒泉。我每次跟她说我又要搬校区了，她都会问搬得离家近了还是远了。我说“远了”，她就好一会儿才说一句话，我听得出她心情的失落。我感觉自己很对不起她，让她一直为我担心，从中年一直担心到晚年。

　　她身体不太好，胸口一年四季都会阵发性疼痛。我问她身体怎么样，她说挺好的。回家的时候她却疼得下不了床，猪圈里的猪饿得嗷嗷叫。我的眼泪像泄洪的堤坝，再也忍不住了。我抱着她哭了起来，她也被我弄哭了。她已经好多天没有好好做一顿饭吃，但她还是不想麻烦她的儿女。

　　我借了钱要带她去省城看病，她一开始死活不同意，觉得省城医药费太贵。我犟着收拾东西，直到临上车她才妥协。她是第一次进城，我是第一次带她进城。终于可以照顾奶奶了，终于可以对她十八年的养育之恩略做回报了。

　　我们去了昆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我带着她办每一个手续，不让她离开我半步。她说：“人家这真大，比我县医院大多了，这里的人就像赶街子一样。”看到年纪比她大的就说：“那个老人比我老多喽，走路都要人扶。”看到年轻的又说：“这个娃娃可怜了，才恁个大一小点。”她忘了自己也是一个病人，却还在想着别人如何。

　　病房里有一个比她年龄稍大的老奶奶，她们聊得很合缘。那个奶奶说：“你看你孙子对你这么好，你养了一个大学生，了不起啊！”她笑得很开心，和我考上大学的时候一样。检查结果，奶奶是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挺严重。她问我检查结果怎么样，我给她说没事，脸上的表情却僵硬成一块。

　　从医院回来以后我就不再让她吃油腻的东西，把她对肥肉的爱好也剥夺了。我自己是学医的，知道冠状动脉粥样硬化的后果很严重。她的胸痛没有得到实质性的解决，我又从中医院给她开了一些行气活血止痛的中药，让她回家以后按时服用。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胸痛症状得到了改善，她一个劲地夸我当初选择学医是正确的。她变得很听我的话，以前一直都是我听她的。

　　奶奶啊，越往北离家越远，越冷。时间把我回家的路越拉越长，把我和你的距离越拉越远。我身后一万个村庄，身前一万盏灯光，可我不知道身往何方，对脚下的路渐渐迷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