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谢宛霏/摄
那根往回收的生命线
您说,人是宇宙放出的风筝,时间一到,线总要慢慢往回收的。您说,您已经感觉得那丝线一下一下紧扣心胸往外拉了。说到这,您的气又喘得急了,还没送到嘴边的话被扯碎成漏风的音符。炖了一碗鸡汤要喂您,您却只是咳,气儿一直没缓过来。
您又说,天时人事日相催。时日就像石磨磨浆一样,不停地打转。人和季节时令、天地万物一个理儿。瓜果当长则长势喜人,尤其是夏季,每一片叶儿都水灵灵地绿,旺盛得可以擎起整个夏天。藤蔓也有了手,全都“蹭蹭蹭”往上攀爬——爬到老了,再也爬不动了,生命那根线就要往回收,于是慢慢枯萎。您的话越来越轻,带着喘,如那秋草,在寒霜与冷风中,流尽最后一丁点儿生机。我赶紧拿来参让您含在口中,您摆摆手:“咳咳,没……用……咳咳……”
“别说了,我不想听!”我很粗暴地打断了您,不由分说地把参塞进了您口中,您眼神黯然得如同没有星月的夜,不情愿地憋下了后面的话与咳嗽。
“天时人事日相催”从您嘴里生成过无数个版本,然而我最不喜欢现在这个版本。我觉得这个版本像被掏去了灵魂的艺术作品,僵硬而冰冷,毫无生命的气息。我喜欢灵动的,有生命质感的,比如鸟鸣流水花开。
寻迹“天时人事日相催”
那年,当春天把一粒绿扔在屋檐下的石板缝的时候,它从您嘴里掏出了“天时人事日相催。”这是我听到的第一个版本。我正在门口玩着一条蚯蚓,抬头便撞上风送来的淡淡栗花香,顿时神清气爽。
“妈,您刚才说什么?”
“春天在催我们把花生的家安到地里啦!”
“哦。”我又漫不经心地追随池塘边的蛙叫去了。
夏初,瓜瓜豆豆还有禾苗全都“丝溜、丝溜”往上蹿,您一边说“天时人事日相催”一边戴着斗笠提肥料出门。爸则挑着满满一大担在阳光下晒得蓬松的牛屎灰,一起到地里给瓜瓜豆豆还有禾苗成长打气。我常常光着脚丫在地里“帮忙”,把上了架的丝瓜豆角苗给扯下了,把花生的花采来插在头发上。我不懂天时人事催些什么,我只知道,太阳落下又升起,丝瓜开了花,又结了瓜,豆角吊了一串串,饭桌的果蔬一日一日鲜亮脆生起来。
您的梭穿过寒暑,将清苦的日子织出暖意。我坐在旁边看小人书。父亲在歇晌的间隙教我念:“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门前池塘的荷花正盛开,我闻到了风中清爽的荷香,便寻着香去荷塘边发呆了。待到莲蓬一日更比一日多的时候,我背上了天底下最美的书包骑着云朵去上学——您纺的纱,您织的布,您缝的线,您绣的花。浅粉的底色,铺着细细碎碎的蓝白小格。书包分两层,一层放书,一层放铅笔和橡皮,里面还卧着一条折叠得整齐的绣花手帕;书包带子上绣着别致的藤蔓花边儿,漂亮极了。穿行在那些土里土气又笨拙的书包中,像身着洋纱裙的小公主一样神气。
教室里那些台台凳凳,已经辨不出最初的颜色,墨黑的污渍,黏腻得像久未洗的擦台布那样。我舍不得把书包放桌面,在新书的墨香中,我嗅到了“满架蔷薇一院香”,断断舍不得把书直接放台上。最终横下心牺牲手帕,把手帕铺在台面,再把书整齐地摆在上面。鹅黄的手帕,上面缀着几棵疏竹,没想到这手帕竟勾住了班里所有人的目光,包括讲台上的目光。在这些目光中,我读懂了“眼馋”两个字的含义。这些羡慕的目光催长了我的神气,当然这神气也催长了我体内潜藏的拼劲。
您挂在嘴边那句“天时人事日相催”从此如一根无形的线紧紧牵制着我。这根无形的线将时间切割成许多个小格子,这一格与那一格连在一起,但也有明显的分割点,您则是拼接的格子间最优秀的敲钟人。钟声总在我贪玩的间隙、睡懒觉的时候、看书分心的时候敲响,让我不得不乖乖地把那颗往外跑的心收回来。时日一长,我便对“天时人事日相催”生出几分厌倦来,催什么催,叫人不得安宁。然而尽管心底长了无数个抗议,我还是选择了跑在时间的前头。
线串的日子安暖如花
您总爱在入夜时烧开一大锅水,就着昏黄的油灯将一家子穿过的旧毛线衫拆了,匀好以便翻织。您取来一支旧毛线,用双手前臂将旧毛线支开拉紧,在氤氲的蒸气里不断地将线就着前臂慢慢转圈,转一回用力拉紧一回。您的眉与发梢如早晨挂着露珠的松梢和青草。我用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又一个太阳,还是没能晒开这些雾气,当您成了“雾凇”的时候,线也匀好了。这样匀出的线团柔软蓬松,可随意翻织成新的花样——您总有让人惊喜的构思。
缺了半角的灯罩上半部分已经被薰黑了,您挑挑灯芯,火苗欢欣起来,灯火亮了,黑烟也冒起来了,有淡淡的煤油味。您再将火调回小的,凑近灯前去编织毛线。我伏在您背后将您粗黑的辫子解了编、编了又解,编编解解间,一件毛衣的雏形就诞生了。我把脑袋伸到您面前去拂前边的头发。昏黄的灯光里,您的眼神温暖而明亮,如同白天里明媚的太阳。欢跃的火苗把夜燃烧得毕剥作响,这便是春天的声音吧。我仿佛看到在时间前行的车辙里,卧了一大片草嫩草嫩的绿,一滴调皮的雨撞开了整个春天,大地沉在丹田的气回流经脉,经络活起来,天地间陡然有了亮色,生出万千气象。什么东西在心里长了芽,我忙跑去拿起一本小人书便跌进书中去寻找春天。
每年春种后的农历四五月和秋收前的农历八九月,是农闲时节。您却闲不下来。把纺纱车摇得吱呀吱呀地响,线常会打结,您的心里却通透着,您知道急不来,所以总是悠着来;您眼底尽收大自然的美色,再将它们和谐地流泻于线的经纬上,破旧的院落也被这些斑澜的色块给惊艳了,于是生出许多明丽来。
那年代大姑娘出嫁、小伙子结婚,都少不了要棉被与蚊帐。婚礼上被面的材质、蚊帐的花样,总是人们热议的话题,而您的纯手工被子与蚊帐,则是婚礼上最美的风景,收获了无数艳羡的目光与惊叹的话语。家里自然而然地成了小作坊,您是核心技术人员、您也是义务工作者。从花色设计到选纱线,没有一样疏于讲究,也没有一样不费心。您从不收人家一分钱,看人家学了技术,还欢天喜地地抱了棉被去,您的眼角笑成一朵花——岁月给刺绣上去的花。
找您学技术、织被子的人越来越多,您毫无保留地传授,然而没有人比得过您,因为您心如一幽深宁静的潭水,一年四季波澜不惊。再大的坎坷与苦难都被您放在机杼里有条不紊地、一毫米一毫米地梳通了。梭子闪着木质光泽,如泥鳅般穿行往来,您双手轮换着操纵机杼和梭子,双脚伴着节奏上下交替踏着,娴熟而优美的动作如弹钢琴,清贫日子里就一毫米一毫米地生出许多美好来。我也在织布机的悠扬乐声中长高了一寸又一寸,心也宽了一寸又一寸。
抵不过岁月的摧花手
您的柔弱的身体终究是抵不过岁月的摧花手,一次意外,差点让您送了命,却落下了终身的病根。爸用自行车载着您把县里的每个诊所都走了个遍,然而病总不见起色,您整天卧床不起,日渐消瘦。时日久了,您就怨起自己的无用来。
您老早老早就念叨,要给我和哥各准备一床婚被。病后,您总觉着时间不多了,更是整天叨念着这事。硬是带着病织布,任谁都劝不听。您说,做了一辈子的被子,怎么能委屈了自己的儿女。拗不过您,我们只能帮着纺纱。
搁置了两三年的织布机又响起来了,只是韵律远不如先前那般流畅,时断时续。您有时候白天实在织不动了,便躺床上休息,然而半夜,您又会爬起来继续织。爸劝阻不了只好一旁陪着,织了一年多才完工。您如珍宝一样把它们封存进全新的薄膜袋,锁进柜子里。做好这些,您却像一截枯树一样,一头栽下床,躺了一个多月起不来,也吃不下。爸又揪心又生气,一下把织布机扔到杂物房里去,从此织布机便和岁月一起老去了。
爸硬是把您从鬼门关扛回来了,然而缓过来的您身体依然时好时坏,长年累月服药,脾性大不如从前。但在我心里,您还永远是当年那温和的模样。
您珍藏着那两床被子和蚊帐,隔些时日又要拿出来晒晒,再仔细地藏起来。哥结婚前夕,您欢天喜地地把被子蚊帐抱出来,却鲜有人关注它们了,婚礼上吸引人们目光的是各种家电,您眼底藏着的那丝失落,不经意间映入我眼帘。
后来您又整天忙着给未出世的孙儿和外孙选优质羊毛做衣服鞋袜。我从您枯瘦的手中郑重接过孩子的衣物时,整个天空都是湿润的。至今我还珍藏着……
那些年您用一根线挑染了岁月,把艰苦岁月串结成花,黯淡的生活有了缤纷的色彩。您陪我长大的日子是那样美好而珍贵,可如今它们正在一寸一寸远行。
今天,您电话里断断续续地叫我有空回去看看您。我心里一空,请了假就飞回去。您反复扯着气说那根线已经往回收了。我竟找不到可以说服您的理由,也找不到可以说服我的理由,于是我粗暴地呵斥您胡说。您不安且失神地看着我,将还没说完的话堵在喉咙里,只是咳嗽,咳得喘不过气,咳得流泪。我恨自己的粗暴,却又无法弥补。于是只好转过身,整个天空灰蒙蒙的,这个春天的雨特别地多。
今夜无眠,灯火无眠,听夜的人无眠。只愿生命那根线啊,悠着点儿往回收。那根挑染了岁月的线,将永远美丽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