缸,或泥或陶,或大或小,或精致或粗糙,或年轻或老迈,皆如农家一员,静坐屋里屋外、角角落落。它承载着农人的辛勤与汗水,存储着季节的收获与更迭,或与数辈几代相伴日月,见证千滋百味的岁月流年。
不知是何材质煅烧,是何工艺打造,何时陆续进家,缸,就这样融入农家,参与着琐碎的烟火生活。缸,无言,却如睿智的老者,用或空洞或殷满的肚量激励着农人的干劲,过出火红的日子;缸,无声,却如魔术般神奇,占季节之天时,与时间交挚友,融调料入食物,发酵、腌制出酵厚的美味,积淀成舌尖上的故乡。
缸,堪称农家的脸面;撩开缸,便可知家况。新脱粒的小麦、玉米、芝麻、谷类,刚下场再上房,晾晒风干,绽放一片金黄。满满地盛入簸箕,扬高,倾倒,但闻“唰”的一声延音,粒粒粮食如疾雨般,欢快地滑入缸底;接续,慢慢堆积。留在簸箕里的顽皮颗粒,跳跃,滚动,拨动着喜悦的心弦。
一家人,欢聚忙乱。片刻间,丰收的粮食盛满了大缸小缸,冒着尖儿;用手抺平,压实,盖上盖子,便储下了一年的收获、来年的希望。取粮时,打开缸盖,一股粮食的清香扑面而来,心中荡起自足的涟漪。串门儿的乡亲习惯望望别人家粮食缸的大小、多少,或者干脆揭盖观瞧,啧啧夸赞一番,主人家自是喜笑颜开。
母亲喜欢将珍贵的鸡蛋埋入粮食,藏于缸内,日积月累,攒了卖钱;而我却对鸡蛋的美味垂涎三尺,偷偷将手插入缸内,摸出光溜儿的鸡蛋,破口生喝,或盛在勺中用炉火炒食。母亲的嗔怪随后跟进,让我心虚又甜蜜。
但我更对腌在小缸内的咸鸡蛋情有独钟,时时撩动着思乡的味蕾。攒下的生鸡蛋,洗净,控干;将盐、花椒、大料放入水中,熬煮,晾凉;取小缸清冼,抹净,晾干。将鸡蛋整齐码入缸内,灌入盐水,没顶,盖盖儿;只待腌够时日,捞出煮食。腌制越久,味道越美;略带臭味,越品越香。煮熟的咸鸡蛋,用水拔凉,敲开剥食;或纵切两片,用筷挑食。蛋清细腻滑润,蛋黄鲜艳流油,或泛青呈黑,滋味悠长,令人回味。时常受缸内腌鸡蛋的牵引,回到老家,亲近那口缸;母亲总会颤巍巍捞出,煮好,给我带上,那滋味铭记一生。
秋末冬初,大缸小缸集中亮相。罢园的黄瓜、豇豆、辣椒、韭菜、番茄,精切细作,佐以配料,分别腌制在缸缸罐罐中,打造出五彩缤纷的精制小咸菜,清新爽脆,风味独特,成为食粥、吃肉、卷饼的绝配。最隆重的当属腌萝卜,制泡菜。成堆的新鲜萝卜洗净,晾干,分层码入大缸,撒上块儿盐即可;芥菜、洋芋、胡萝卜、大白菜、卷心菜等随意搭配,精心调味即成。菜在缸中奇妙发酵出酸爽利口的腌泡菜,丰富了农家一年的餐桌。
杀年猪,腌腊肉,好似过年的序曲。方块五花肉、条状排骨肉,大锅煮好;糖色着色,沸油炸烧,裹上细盐,盛于缸内,灌上猪油;腌制的腊肉,美味喷香,随时可炒、烩、炖食。生活清苦的童年,母亲会趁农闲翻山越岭,采摘大量酸枣,泡在大缸内,制成清淡的酸枣醋;舀上一勺直接饮用,酸爽解暑。新摘的柿子,麻涩难食;置于缸内,在院中围上秸秆、锯末,定时点燃加热沤制数日,柿子便可变得甘甜爽脆,颇为神奇。
这些缸,一如农人的品性,朴实无华,默然无语,盛放着农家的智慧和日子。小城一酒店院内,放置两口大缸,清水悠悠,浮萍朵朵,游鱼款款;白天映着红日,夜里盛着皎月。我甚是欣喜,一时勾起了无尽的遐思。忽觉,这缸,已植入我的血脉,映照出不老的日月,更盛满了浓浓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