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鹏飞出培养皿

　　十年前，怪哲就跟我说，整个世界就在一个培养皿里。在全班应对高考的紧张氛围里，他总是抱着一本厚重的《大哲学家》，在教室后排的角落里做着天马行空的幻梦。他似乎是个被家人和老师抛弃的孩子，除了神秘哲学与科学闪烁的光芒，他的眼里只有无尽的冷寂。几乎全班同学都把怪哲当成另类，他却毫不在意，依然我行我素。我也不懂他的奇思妙想，但课间时常找他聊天，他脑子里那些荒诞不经的玄思，成了我在高考前夕缓解压力的作料。

　　前几日的高中同学聚会上，我终于又见到他。我都记不清怪哲本来的名字了，但他却清晰地记得我。在餐桌旁，他拍着我的肩膀，笑嘻嘻地对我说：“培养皿完成了。”我不知何意，只好笑脸回应，他却突然冷冷地说：“看来你还是不信。”

　　周围几个高中老友过来敬酒，一口一个“怪哲”叫着。众人皆在嬉笑，他却立在一旁，冷冷地闭上眼睛。我不知何故，便问道：“怪哲，十年不见了，你最近在忙啥呢？”他抹了下额头上渗出的汗珠，将枯草般的刘海拨到一边，身体靠过来，压低声音说：“你不懂，我跟你们不一样，从来都不一样。”

　　那本深黑色封面的哲学书，突然闪入我的记忆。“你还在看《大哲学家》吗？”我对那本书印象太深刻了。

　　“雅斯贝尔斯那本吗？”怪哲的兴致渐渐变高，“轴心时代那些调调，你信吗？高中时候还能看，现在不想看了。”

　　“为何？那可是经典。”

　　“你不懂。世界都在培养皿里，那都是培养出来的。”

　　怪哲冷笑了一声，便不再理我了。他瘦小到近乎枯萎的身材，渐渐融入同学聚会欢腾的热浪里，隐匿在逼仄的空间里，似乎他的身影根本不存在。

　　聚餐结束后，杯盘狼藉之间，空留盛宴散去后的落寞。等同学陆续离开后，怪哲走到我身旁，神秘兮兮地说：“你不想看看我的培养皿吗？”

　　“什么培养皿？那不是你十年前就胡编出来的吗？”

　　他依然冷冷地说：“当时是幻想，如今是现实，培养皿，我做出来了。”

　　“去哪里看？你的实验室？”

　　“我没有实验室，我跟你们一样，就在家里住。就在这里看吧——”

　　话音未落，他就急不可耐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圆形的玻璃器物，它只有巴掌大，却与实验室里常见的培养皿不同，圆润的边界上浮动着一层幽蓝色的微光。

　　“就是这个玩意儿？”我不知道他要玩什么把戏，“这个东西，我好像在魔术商店里见过。”

　　“不是魔术，是天才的创造。”怪哲的声音颤抖着，刻意扬起声调，似乎担心我听不到他的卓越成果。

　　“这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培养皿，怪哲的培养皿。”

　　他从背包里掏出一本《庄子》，翻到首页的《逍遥游》。我们的目光都聚焦到开篇首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怪哲将培养皿发光的一面对着这句话扫来扫去，如同拿起手机对着二维码扫描，在幽蓝色光芒的映衬下，那句墨色的古语反射着波澜的色彩，仿佛被某种奇妙的法术操控着。

　　“你在玩什么魔术？”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你见过这种魔术？”怪哲还是冷冷地说，“你现在跟他们一样，也不相信我的创意。”

　　我赶忙解释，并非不信，只是这情境太诡异。怪哲不再理我，自顾自地握着培养皿，在那段文字上方四面旋转，没过半分钟，一只乳白色的鸽子就从培养皿里飞了出来，它用力扑闪着翅膀，在怪哲额头的上方盘旋缠绕。

　　眼前的景象令人难以置信。怪哲口中嘟囔着什么，似乎从遥远的古代卷着沙石扑来，含混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些怪异的颤动声。白色的鸽子很快轻轻落在他的右肩上，仿佛是一个性情温顺的生灵，丝毫没有畏惧的神态。

　　“这就是书里说的鲲鹏。”怪哲一字一顿地说。

　　“你说的鲲鹏，就是这个鸽子？”

　　他一脸严肃，用不容置疑的口气接着说：“这不是鸽子，就是幼儿期的鲲鹏，可以慢慢长啊……你想见到任何东西，拿着培养皿发光的一面对着扫描就行，等那东西出来后，你再用培养皿把它收走，它就被你养起来了，可以慢慢培养……”

　　“这是什么科学原理？”

　　“科学科学，就知道科学，他们瞧不起民科民哲，你怎么也这样？你还以为我在搞永动机那种无聊的玩意儿？”怪哲一脸不耐烦，便沉默下来，冷冷地盯着手上的培养皿。

　　“这东西你有几个？”

　　“两个。这是其中一个，半成品，未必每次实验成功。”

　　“你为什么要弄这个玩意儿？”

　　怪哲邪魅一笑，脸上的胡碴都紧紧地挤成一团：“我想把那些反对我的人，都装进培养皿。”

　　一种剧烈的寒气顺着脊背蹿上来，我简直不相信这是怪哲能说的话：“你这个想法，是不是有点……”

　　“看把你吓的，还是跟以前那样，心理素质差啊！”怪哲突然笑嘻嘻地说，“你放心，你不在这个范围内，我看你还算识货的。”

　　“你想的有点诡异，应该没法实现吧……”

　　“你怎么知道没法实现？”怪哲拼命压着一股努力，瞳孔浑圆，青筋暴起，从兜里拿出另一个培养皿，使劲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幽蓝色的浮光渐渐泛起。他把这块培养皿扣在我耳边，一些可怕的声音赫然出现。那是从培养皿里传来的声音，有女人的哭泣声，有男人的争吵声，还有很多骇人的吼叫与凄厉的呼号……

　　怪哲冷笑道：“你还认为没人被关在里面吗？”

　　“里面都是什么人？”

　　“类似但丁在《神曲》里看到的那些景象，有人可能有圣洁庇佑下的享受，但更多人怕是要不断承受苦痛了……”怪哲突然说起玄奥的话来，让我不知所措。

　　“老兄，我看你有点神神叨叨的，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怪哲依然是一副冷冷的面孔，叹着气说：“看来你也不懂。他们都在排斥我，你以前没有，我才跟你说这些。看来你也变了。”

　　“我没有变。”

　　“你只是自以为是罢了。”怪哲收起脸上的严肃，用更加诡异的眼神盯着我，“其实，你要真有兴趣，不如跟我一块琢磨，怎么造更多培养皿。如果你不愿意，你就进培养皿里玩玩吧，之前几个知道这秘密的人，都进去了。”

　　我惊得倒退两步，连连摆手。怪哲眯着眼睛，慵懒地哼了几声，快步走上前来，抓住我的右手，把飞出鸽子的那个培养皿放在我的手背上。

　　“看把你吓的。”怪哲一脸鄙视，“我就是跟你说着玩，你还当真了。得了，这个培养皿送给你玩两天吧，免得你又担惊受怕。”

　　“你到底什么意思？”

　　“如果你玩得好，这个培养皿就归你了，反正也是个半成品。它就像宠物一样，时间久了，它也是通人性的。我心里的怨恨，装在这一个培养皿里，足够了。”

　　“你为什么要送我？”

　　“为什么？”怪哲冷笑道，“这个问题很奇怪吗？我怕有一天，我也突然消失了，岂不是没人知道培养皿的厉害？留给你一个，也是做个纪念吧，不枉我们中学好友一场。”

　　说罢，怪哲扭头便走。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眼前，不知如何是好，就在他快在视线尽头消失的时刻，我才想起来关键问题，突然喊道：“喂！你刚才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不会是编故事开玩笑吧？”

　　一个干涩清冷的声音如同从幽暗的地下传来：“人生就是一场玩笑啊。你问这些，真的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