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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先生

发稿时间:2019-09-05 10:42:01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作者:何道新 中国青年网

  尔一/绘

  

  爷爷在世的时候,乡里人称他为“先生”。先生,是乡里对老师、医生和阴阳师这些有文化有知识人的专用尊称,但爷爷可能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我从来没见他看过书报,也从来没见他写过字。

  爷爷是一个木匠。

  爷爷去世之后,我们搬过几次家,直到搬进很远的县城里,现在从老家出来的家什只有一张饭桌,那是爷爷的“手笔”,也是爷爷留给我们唯一的纪念物了。饭桌,松木质,土黑漆,大小供八个人,桌面被木炭炉烧出大大小小的坑,麻了,更被各色汤汁浸透,擦洗不出来了。这样的家什只适合摆在青砖或土筑的房子里,在钢筋水泥的楼房里,在各色新式家具和现代电器中,确实是个不论不类的老古董了,孤独而不协调,但父亲却严拒我们“处理”它。最后一次搬家从乡里进城的时候,父亲不让我们“染指”方桌,他用稻草严严实实地包裹了防止碰损,又用两根棍子交叉固定了桌腿防止挤压折断,然后小心翼翼地扛着走过山路扛上卡车,直到在新家里放稳又仔细察看了,才松了一口气。父亲坚持把方桌带进城,也把爷爷的荣耀和对于爷爷的记忆,带在我们身边。

  大概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的劳动组织形式是“大呼隆”,即全体男女劳动力由队长统一安排活路,清晨摸黑下地,晚上摸黑收工,两头见星星。歇工或者外出必须向队长请假,甚至必须大队长批准,但罕有获准的时候,只有爷爷是一个例外。那时候爷爷不到六十岁,在农村是一个劳力,何况农民从来没有退休一说,即使鹤发鸡皮只要还没病倒也得干辅助活比如放牛养猪拾粪。爷爷却从不下地,衣服上不见泥点,头发里没有草屑,而且来去自由,这在乡村里就算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了。有人不服气背后嘀咕,却遭到队长的喝斥:谁有本事谁逍遥去!听队长的口气,他也是羡慕爷爷但又无可奈何的。

  爷爷的本事,就是做得一手好木匠活。我不清楚爷爷的手艺到底好到什么程度,只知道他的名气翻过了崇山峻岭,因为有一次做完活回家的时候,走了整整半天。经常有人打着火把或手电,带着油条饼干挂面之类礼物,走很长的山路到家里来请爷爷去做活,这家的活刚做完就被别家接走了。

  爷爷是个“全科木匠”,梁檩椽枋门窗,犁耙耧耖锄把斧柄样样精通。其中木犁最考木匠的手艺,既要结实又要轻巧,耕夫和牛才都能省力;但最多的活是做妆奁,床台柜箱桌等等,大概是妆奁最有人情味,更能显出木匠的荣耀吧。那时候乡村的女孩子从小就得帮助父母干活,读完小学就成了劳动力开始挣工分了,播种割麦插秧收稻,肩挑背驮,蓬头垢面,还要承受父母被艰辛困苦逼出来的焦躁和谩骂。到了要嫁为人妇的时候,父母突然觉悟到了女儿的委屈要尽力补偿了,也是为了女儿在婆家有一份尊严和地位,往往倾其所有办一份像样的嫁妆,最重要的就是木器。出嫁的时候,一行人扛抬着鲜红油亮、披红挂绿的床台柜箱桌,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往婆家去。女儿忘记了做姑娘时的艰辛,原谅了父母的粗暴,父母也仿佛把自己从没能善待女儿的罪过中赎出来了。于是挑选做妆奁的木匠就特别精心,既要名气大,木匠名气大方能显得父母的良苦用心,又要手艺精,那妆奁可是要管用几辈人,粗制滥造可不行,会让婆家瞧不起会让人看笑话。爷爷接到做妆奁的活都很兴奋,赶紧收拾了工具,价钱也不讲就走,半个月一个月回家之后,端着酒盅眉飞色舞地讲述主家的家境,妆奁的种类、数量和材料,活路做得如何漂亮主家如何满意,当然还有受到的殷勤款待,那种款待,自然只有“先生”们才配享受的。

  爷爷很为自己能与“先生”们平起平坐而得意,最后也得意地死去。最后一次回家是被人用担架抬回来的。爷爷在一家做完了活,享受主家最后一顿款待,在感激和吹捧中飘飘然不觉喝高了趴在饭桌上许久不醒,主家察觉不妙时已经断气。爷爷本来喜欢喝酒,又因为手艺好走四方从来不缺酒喝,这让乡里同样嗜酒而不得的男人们嫉妒,终于死在酒桌上了又引起一阵羡慕。爷爷死去后几年里,还不断有人找上门来请他去做活,惊愕之余一再感叹再难有这样好手艺的木匠了。

  父亲说,爷爷木匠手艺的绝活,是无论做什么物件都不用一根钉子,也都不用一滴黏胶,部件之间的稳固完全仰赖榫卯的精密,不仅严丝合缝而且相互之间都得吃上劲儿,用现在的套话说叫做形成合力,经年而不松脱不走形,老而弥坚。“一斧头下去,一分一毫都不偏!”父亲老用这句话形容爷爷的本事。那时我刚看过一本小人书,里面有一篇“匠石运斤”的故事,说古代郢地有个人鼻尖上沾了白泥,白泥只有蚊蝇翅膀那样大小,请他的朋友、一个姓石的木匠用斧子砍掉它,石木匠像狂风一般挥动斧子,鼻尖上的白泥眨眼不见了而鼻子却无丝毫损伤,郢人若无其事不失常态。爷爷使斧子大概也是这般神乎其技吧。后来坐车,有的车全身咣当咣当响个不停,有的车却除了发动机的嗡嗡悄无声息,总要想到榫卯想到严丝合缝想到爷爷的手艺。

  “哪个能做到?”父亲每次讲到这里,都要厉声问一句,第一次喝问的时候吓了我们一跳,以为我们没有爷爷的本事是一大罪过,后来才发现父亲是在赞叹爷爷的绝无仅有,再后来又发现是父亲在感叹自己的遗憾。“子承父业”,好的手艺人都指望儿孙克绍箕裘,爷爷是要把父亲培养成好木匠的,这在乡村里也是一个男子理想的出路。曾经带着父亲走村串乡去过不少地方,但父亲虽然比爷爷能识字或者比爷爷识字多,虽然“家学渊源”,但可能是脑子里缺少某根“筋”吧,始终没能把爷爷的看家本领学到家。到后来集体生产“大呼隆”,日复一日被困在农活里,就再也没有跟着爷爷“深造”的可能了,到死也是“半吊子”。有一年表姐出嫁,父亲是母舅必须送一份陪嫁的,精选材料精心制作一口衣箱,末了还是偷偷地用了钉子用了木胶,送到表姐婆家去的时候我自告奋勇但父亲不同意,请了一个做事稳当妥贴的邻居代劳了,也许是担心我毛手毛脚摔了跤将衣箱碰散架。

  “人过三十不学艺”,父亲再无继承爷爷本事的可能,便把希望寄托到我们身上。但我们都没兴趣,我们向往城里的生活,父亲无可奈何,但转而想一想人们都用上了组合家具板式家具,花花绿绿很好看乡里越来越流行,木匠的活路越来越少,更不以用钉子用木胶为耻。好手艺不再是一种荣耀,更没有人尊称高明的手艺人做先生,何况乡村里的那些正经八百的先生们也都在每况愈下,便不强求,但心里却是老大不安逸。

  新家附近有一家木器厂,取名叫某某“家私”,还给“私”字加了一个单人旁,这是从广东学来的。多大的招牌树在房顶上,父亲看了很气愤,说老板故弄玄虚,家具就家具么还整什么“家私”,还加个鬼人旁,这不是糊弄人么!父亲实际是在指桑骂槐,他气愤的是家具厂的工人们既不用斧头不用刨子更不用绳墨,一块板材喂进机器里出来就是部件,七斗八铆柜子箱子就成形,这还算木匠么?这还算手艺么?但父亲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家具确实比过去好看多了,更且活路轻松了许多,匠人们的手上没有老茧,这是爷爷不可想象的。

  父亲是在心疼爷爷当年荣耀背后的辛劳了。

原标题:木匠先生
责任编辑:工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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