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来深圳参加我的毕业典礼了,一身休闲装,看上去精神抖擞。坐了四五个小时的高铁,丝毫没有一点儿疲惫……”在与弟弟的通话中,我完全忘记阿公今年已经76岁了。多少年来,阿公一直是我刚懂事时看到的那个阿公,从未变过。
那时候我3岁,弟弟两岁。爸妈外出去广东打工,准备带着我们哥俩,但阿公阿婆说我们还太小,带出去也需要有人照看,索性就留在他们身边,一起生活。据阿婆回忆,当初父母执意不肯,为此,阿公还在争执中落下了生平的第一滴泪。
印象中,夏天特别漫长,阿公赤裸着上身,赤着脚,割完牛草挑回来,走在山村小路上。我和弟弟趴在平房的围墙前,叫一声,他应一声。回家后,他把新鲜的草扔几把进牛圈,年迈的老伙计总是礼貌地“哞”几声,以此来表达谢意。这时候,我会和弟弟抢着给阿公拿毛巾,让他洗把脸。因为他的衣兜里,总是藏着不同的惊喜,有猕猴桃、野葡萄,还有我们最喜欢的萢。而谁先把毛巾递到他手里,谁就能拿得最多。
结果,每次弟弟都能用哭声从我手中抢走毛巾,然后笑嘻嘻地、屁颠屁颠地向阿公跑去。偶尔,他会高兴过头,一不小心就栽在地上,半天哭不出声。阿公连忙跑过去,把他搂在怀里,连亲带哄,然后把最大的萢放他嘴边,才能让他破涕为笑。
实际上,阿公向来是一碗水端平的。平分到野果的我们,安静地坐在灶房的一个角落。眼前,阿婆正在灶台忙活午饭,阿公一边往灶里加柴,一边吧唧着嘴,抽他的大烟锅。兴致好的时候,他还会与阿婆一唱一和,对起山歌来——
一颗谷子两头尖,
哥哥留妹坐千年。
千年万年留不住,
花花轿子迎门前。
……
阿公到深圳的这些天,家族的微信群一下子活跃了起来。“快看,你们阿公年轻十岁嘞!”“哇喔,阿公真的太酷了!”叔伯婶娘、堂哥兄妹,都在讨论阿公的首次出门远行。当然,阿公毫不知情,因为他只字不识,不会使用智能手机,更不可能在群里。我们讨论得再热闹,似乎也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在山村地里刨食了70多年的阿公,虽然行走在世界之窗的大街小巷,但他似乎是一个走错片场的乱入者。哪怕他上身穿着T恤,下身穿着马裤,哪怕摆着最流行的“比心”姿势,但相机似乎有意针对他,有意在他身上使出所有魔力,拍出他最真实的一面。他在喧嚣与繁华的大都市,唱山歌——
娘哭三声背上轿,
爹哭三声销轿门。
去了娘的心头肉,
去了爹的一枝花。
……
他礼佛的双手因僵硬而缺少美感,他微笑的表情因卖力而失去率真,甚至,我从照片中,读出了他因与幺叔牵手合照而表露出的不自然和不自在。
这也不能怪阿公啊。
如果他没有在6岁那年只念了半个学期的书就辍学;如果他在征兵的时候,得到老祖的放行;如果他没有养活四五个弟弟妹妹的重担……但在阿公的生活中,没有如果两个字,他向来喜欢用行动说话。事实上,他的一生都在挑战所有的假设。六岁半以后,阿公再也没有进过学堂,唯一会写的几个字,就是自己的名字。但这并不影响他成为一个远近闻名的木匠,小到碗筷,大到房子,包括中间的各式家具,只要主家说出要求,限期,保质保量完成,全不在话下。
其实,他是师出无门。在大队专门负责四处奔波送信的那些年,他凭着一份惊人的记忆力和一股子蛮劲儿,每到一处就观察房子的结构,遇到木匠师傅在干活儿,就上前聊天儿,讨教。久而久之,就掌握了理论知识。
私底下,他开始帮别人做家具,苦练技艺,后来用工钱换木头,盖起了自己的第一座木房子。但由于当时是集体所有制,没过多久就被告发,房子也随之被没收。
后来,政策变了,他又盖了一所。记得阿公的回忆,略带自豪。他说当时家里已经快揭不开锅,所有前来帮忙的伙计们都自带口粮。尤其是结束那天,按道理主家要打糍粑招待大家,但是当时情况根本不允许。还是那群老伙计,他们从家里带来的糯米,让那所房子在拔地而起中具有了某种神秘而庄重的仪式感。
阿公说,他那会儿总有用不完的力气和精力,三四天不睡觉是家常便饭。从村里到县城,足足有50公里,他在夜里出发,挑着木桶翻山越岭,走小路去赶集,一天一夜赶一个来回。
他用压榨自己的方式,养活弟弟妹妹,为他们成家立室,找到归宿。村子里从来没有人听过阿公诉过苦,大家总听到他在唱山歌——
去了哥的亲姊妹,
去了嫂的恶冤家,
这个冤家去的好,
去的三年莫回家。
最近几年,阿公的记忆力明显不如以前。这首他经常唱的《送嫁歌》,也得断断续续地才能唱出来。可能是因为操劳过度,他说他虽然一辈子做的是苦力活儿,但是却没少动脑子。
他的一生,尝够了没有文化的苦头。所以,在把弟弟妹妹的终身大事安排妥当后,他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如何让子孙有出息。
在阿公的4个儿子中,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端公家饭碗。阿公时常开玩笑说,好在孙子们争气,考上了大学,走出了大山,不然他一辈子就算是白活了,死也不能瞑目。他说现在没人敢小瞧他了,他有4个儿子,全都有家有业;有10个孙子,念书的念书,工作的工作,创业的创业;两个重孙,健康快乐。他说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80岁的时候,有30口人给他庆生。
言下之意,就是催促我们,早点儿完成自己的终身大事。
每个月打电给阿公,他都会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有没有谈女朋友,谈了的话就带回去,让她看看我们那里的山水。很多时候我会逗他说:“我努力,人家肯不肯来,我就不晓得了。”电话那端,先是沉默一会儿,然后才想起什么似的说:“上次还说暑假带回来的,这次又不算话咯……”他的话音中带着些许失落,像一个被谎言欺骗的小孩儿那样委屈。紧接着又说:“不要以为你阿公记性不好,我记得清楚嘞。”然后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常常被这样的瞬间击中,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原来,在阿公那里,即使记忆力减退到他记不起自己的名字,记不起唱过的山歌,他也依然还惦念着子孙们。
还有4年,阿公就满80岁,他说最后一个心愿实现后,就圆满了,就可以去见长眠地下的许多童年伙伴。他不想多活,说活久了就累。除了书本中,我从没亲耳听过有谁这么坦然地讨论生死。我知道,这绝非是一句空话。因为他曾经力排众议,在一片不吉利的反对声中选址、选材,建好了自己埋骨之所,并且大大方方地带我们参观过。
他的老房子在半山腰上,正对着他们现在居住的木瓦房。他说人老后,脑子就不够用,害怕逢年过节找不到路回家;又说他这样选择,是为了方便照看祖屋,好让孙们回来有地方居住;还说是为了能在大家回来的第一时间,看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