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捕捉启示性的细节吗

　　一

　　日本画家东山魁夷，也是相当优秀的作家，文学观念好，写作视野开阔，行文也流畅。他的散文促进了日文在文学语言方面的成熟。说起这方面的贡献，我读日本文学的中文译本时觉得，他可能要超过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

　　他有一部散文《和风景的对话》。第七章写到他25岁时去德国留学，怎样钻研欧洲油画和美术史。那是在二战之前，柏林随处可见的博物馆、美术馆和陈列馆，还没有在战火中化为灰烬。

　　“1933年秋，我走在柏林的大街上。两旁的菩提树和枥树的叶子大都凋落了，雾霭濡湿了柏油路面，昏暗的太阳低低照射着。”他在开篇写道。

　　此时，欧洲出现了合理主义思潮，这在德国特别明显。人们都说，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合理主义是传统理性主义与非理性主义相互渗透的产物。但在德国生活期间，东山魁夷对所谓西洋的合理主义精神，有着与众不同的感触。

　　他写道：

　　我认为这很好，但合理主义上升成为信念是危险的。我有个小小的体验，那是我在柏林的百货商店登楼梯时的事。在日本，行人靠左走，因此我顺着左侧向上爬。迎面下来一个大个子德国人。我当时正稍稍转头向旁边看着，两个人撞到一起了。

　　“我是对的。”

　　他说了一声，扬长而去。原来德国的行人是靠右走的。他是看着我上楼的，他以为我肯定会给他让路的。要是换了我呢，即便认为自己正确也会自动让开。

　　显然这一下撞得很痛，或者差一点滚下楼梯，以至于几十年后写这篇文字时，东山魁夷还忿忿不平，那德国人就不会变通一下，避让开来，非得要两个人撞在一起吗？

　　合理的规则就永远合理？合理的事情就是对的吗？

　　正是这件事情中的细节让他警醒：合理主义可以对所有的现象加以分析，具有综合的作用。越向前发展，分工越细。这种倾向以强大的阵势，包围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形成了现代的美的世界。欧洲的文化艺术确实在合理发展，但他觉得不可盲从，要在光怪陆离的欧洲文化潮流中，守住本土绘画的风格，创造出自己的作品。

　　二

　　有人在创意写作课上讲过一个故事：安娜和她的弹片的故事。

　　安娜是俄罗斯著名记者，非虚构文学作家。她用自己极具感染力的作品，记录了两次车臣战争对当地普通民众的影响。

　　每当安娜接受创作奖时，都会在离开自己莫斯科的公寓之前，把一枚弹片塞到钱包里，准备在发表获奖感言时使用。她承认，机场安检时解释携带弹片的原因很麻烦，但这是值得的。因为当她向人们介绍战区日常的真实生活，没有任何语言描绘，能比让他们看到这枚弹片更具震撼力。

　　这个小小的、扭曲变形的金属片，好像是个启示性的细节，它超越了听众的理智思考，在更重要、更根本的层面上吸引他们专注于她所讲述的故事。

　　据说安娜深知“启示性的细节”的作用，也一直运用这种技巧，在她多年来的报刊专栏、特写报道和书籍中，赋予那些难以描述的故事以生命力。

　　是不是只有不太多的细节，才是写作中具有启示性的细节？

　　东山魁夷被大个子德国人撞了，这个细节发生在他的生活中，后来对他的思维具有启示性。认真地说，这还不是对他的文学写作具有启示性的细节。

　　文学写作中启示性的细节，即细小却生动的事实或动作，它能赋予人物更加丰富的生命力，能更深入地刻画情景，并阐明先前叙述中隐含的主题。

　　通常它不会摆在明面上，让你容易看见。

　　三

　　怎样捕捉和利用启示性细节，这里有一个练习。

　　它的设计者是塞莱斯特·弗雷蒙，一位自由撰稿人，同时也是一所大学里的访问作家。

　　这个练习分为两个独立的部分。

　　练习一：

　　去一个能观察到许多人的公共场所，简短地描述5~10个你观察到的人物。在每一段描述中，运用一个形象的细节、人物特征，或者一个能生动诠释人物内心活动的动作。

　　例如：那位男土的头发硬硬的，是因为喷了发胶，还是出汗太多？那位女士穿鞋的品位能告诉你什么信息？注意那位孤独的少女，她一边看书，一边用茶匙搅了搅茶，再把发热的茶匙贴在自己的嘴唇上。

　　练习二：

　　回想以往一段重要的经历，幸福的回忆或痛苦的遭遇都行。选择一个具体的形象或动作加以描述，来表达你对那段经历的感受。

　　塞莱斯特的一个提示：在你挖掘故事素材的时侯，带上自己的数码相机作为辅助记录。之后，重新坐回电脑前时，你也许会发现，你双眼错过的某些绝妙的启示性细节，却被你的相机记录下来了。

　　四

　　塞莱斯特认为，文学作品是一种展现，而不仅仅是讲述。这是任何一个优秀的非虚构文学作家都会奉行的信条，当然，一个优秀的虚构文学作家同样如此。

　　“展现，而非讲述”，这一创作技巧的关键之处在于启示性的细节。我们在上文引述的一个定义，也源于塞莱斯特：启示性细节，即细小却生动的事实或动作，它能赋予人物更加丰富的生命力，能更深入地刻画情景，并阐明先前叙述中隐含的主题。

　　塞莱斯特说，侦探小说家迈克尔·康奈利讲过的一个故事，与他第一次使用启示性细节这一技巧有关。

　　起初，康奈利还是一名记者，被指派跟随当地警署的重案组工作。这意味着康奈利要经常前往犯罪现场。在案发现场，康奈利发现，当重案组里沉默寡言的一位警官蹲在尸体旁，仔细观察受害者时，他总是习惯性地摘下眼镜，并把其中一只眼镜腿的一端含在口中。开始时，他并没在意警官这个古怪的习惯。

　　直到他跟随重案组的最后一天，他才开始琢磨这个问题。

　　康奈利走进那个警官的办公室。此时，早已精疲力竭的警官正好又摘下眼镜，把它放在桌子上。

　　这一次，康奈利发现一个有趣的细节：警官的眼镜腿上有一道深深的咬痕。

　　康奈利顿时明自了：尽管警官表面上总是镇定自若，可是他面对一起新的凶杀案的焦虑和不安，却以一种近乎难以察觉的动作表现了出来一一紧咬住自己眼镜的塑料腿。于是，这一道咬痕，这个灵感显现的画面，启发了康奈利的写作。

　　小小的咬痕让他领会到，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却隐含着重要的情感意义，从而为作品带来更加震撼的效果。

　　对于写作来说，警官的咬痕就是一种启示性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