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星星
30多万人困在海滩上,就像砧板上的肉;但是由于某些神秘原因,刀子没有落下来,他们撤走了,4年之后他们又打回来了,这就是敦刻尔克。
关于敦刻尔克,政治家、史家都有书写;至于诺兰的电影《敦刻尔克》,剧本是基于英国作家约书亚·莱文所著的同名图书,所以这是来自文学艺术的第三种书写。很自然的,每一种书写都既有真实一面,又有所遮蔽。
【政治家说】
功劳都是我们的
“政治书写”的代表作就是丘吉尔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在这本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书里,他用了整整两章讲述敦刻尔克。
丘吉尔是敦刻尔克撤退行动的决策者,其身份立场决定了他不可能承认仅仅因为“希特勒出昏招”那30多万人才活着回来了,他必须把功劳归于英国。
但“昏招说”的影响太大,丘吉尔因此还是虚晃一枪,煞有介事地研究了一番,然后放出大招——“在这一紧要关头影响德军装甲部队的行动的,还有另外的原因。”“加来是成败的关键所在……加来的防御战赢得了三天时间。”
接着他就晒出一堆电报,证明自己当时下令死守加来。
平心而论,丘吉尔的书还是有可读性的,他文采出众,善于在把握大局的同时“讲故事”。关于敦刻尔克,他讲了几个有意思的细节:
——英国政府公开征集有船的人,无论是什么船,开往敦刻尔克。“在这几天里,我没有见到我的海军部地图室主任海军上校皮姆和其他两三个经常见到的人。他们驾驶了一艘荷兰小船,在四天内运送了八百人。”
——德国空军努力轰炸,但是炸弹投入松软的沙内,爆炸的弹片被沙子包住,散不开。到处都是炸弹在爆炸,但是很少人受伤。
——英国空军努力战斗,但是海滩上的陆军很少见到空战场面,因为战斗时常是在几英里以外或云层上空进行的。于是陆军愤怒了,他们回国后侮辱了空军的人。
【史学家说】
别听政治家的
“历史书写”的代表作就是《第三帝国的兴亡》,这部名作也用了一章的篇幅讲述敦刻尔克。作者夏伊勒根本没有理会丘吉尔声称的“加来是成败的关键所在”,并且说还原真相本已难度很大,丘吉尔是在“火上加油”。
夏伊勒多方查证,还给当时的德国陆军总参谋长写信。此公战后一直在配合美军做战史研究,很快就详细回信。结合各种史料,夏伊勒逼近了真相,还原了复杂的军令过程,揭示了希特勒的隐秘动机。
根据夏伊勒考证,在希特勒按兵不动的4天里,12万6606人撤走;等德国人回过神来之后,英国人撤得更快了。
夏伊勒更超脱更客观更准确,但是要想看到海滩上的“人”,还得看文学家的。
【文学家说】
充满矛盾的真实
当英国作家约书亚·莱文考证敦刻尔克故事的时候,他查到海滩上一名通讯军官的报告:“电台发电机进了沙子,很快就坏了。”莱文产生了疑问:“谁这么不小心,让沙子进了发电机?此人受处罚了吗?”
2016年5月,莱文作为诺兰剧组的历史顾问站在敦刻尔克海滩上,“如今的海岸没有战火。海风依旧吹拂,把沙子吹得到处都是,落在发里、眼里,刺得双目生疼。大部分人都戴着护目镜——我突然意识到当年并不是谁把无线电发射机掉在海滩上了。这里没有笨手笨脚的家伙。1940年5月,海风扬起沙粒,把沙子吹进发电机,就和现在海风把沙子吹到每个人眼睛里耳朵里一个样。”
这也是真实,档案里不会有的真实。
莱文找到了一些这样的真实。
——一个士兵给首相丘吉尔写匿名信,要求“给小伙子们放假”。此人被找出来拘留42天。
——空袭时人们躲到地窖,黑暗中听见一些奇怪的声响,点灯后发现一个士兵正和一个比利时酒吧女招待做爱。
——有小船靠近时,一群士兵为登船争打不休。掌舵的水手拔枪打爆了一个士兵的脑袋。
——一位军官设法弄到了一条划艇,但在他的人出现之前,另外一群士兵伏击了他。他们用枪逼他把船交出来,然后咧嘴笑着把他推到一边。
——看到救生艇时,一名水里的士兵开始喊救命,而船上的士兵则恳求船长把他救起来。但是船长拒绝了。他说,回去的话,船上每个人的生命就处于危险之中。
——很多人自杀。还有一些下级军官抛下了士兵,让他们自生自灭。
——陆军大臣接见回国士兵时,被士兵们用巨大的嘘声“欢迎”。
莱文还写出了另外一些真实。
——沿海商船、汽艇、驳船、救生艇、补给船、拖网渔船、摩托艇、小舟船、舢板、消防船、拖轮、游艇以及其他一些不知道算什么种类的船组成了一条长龙,浩浩荡荡开往敦刻尔克,其中还有一条独木舟和一扇门板,门板上坐了3个人。
——大部分士兵回国时觉得自己是残兵败将,却意外得到民众热烈欢迎。“我们坐上火车,无论停在哪里,人们都会涌上来递咖啡和香烟。”
——大撤退一周后,英国政府宣布为母亲和儿童提供免费的牛奶。伯明翰的战斗机工厂,在大撤退后两周里产出翻了一番。官方生产时间是早上8点到晚上7点,但很多工人会在长桌边待到午夜,然后直接睡在工厂里。
如何看待所有这些似乎彼此矛盾的真实?
莱文的说法是:“海滩上有一座城市,任何一座城市里都有懦弱、有自私、有贪婪,但那里的英雄事迹也不可胜数。英雄事迹总伴着阴暗之举,这是人性,但这些阴暗之举反而让英雄之行声名远扬更加有力。这才是真正的英雄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