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小村
我经常被问到这样一个问题:在当今时代,在当下世界,文学有何意义?
问这样问题的,可能是跟文学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比如一个老板,一个教中学物理课的老师,或者一个天天写文件的公务员……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因此我不认为他们问这样的问题,是对我暗含讥讽:因为我嘴巴里还在说着文学。
当然,我不会说“文学依然神圣”——实际上,“神圣”这个词本来也不应该用在文学上——相反,文学里边并没有上帝和神灵,文学里边充满了鲜活的东西:比如一双潮湿的眼睛、比如一个低头沉思的漫步者、或者是一道闪电似的浮现在脸上的质疑或者嘲讽。
它更像一滴清泉: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在极其短暂的时间内,润泽了我们干枯和荒凉的心灵。
我读《诗经》,第一次感觉到它的伟大,是一首叫做《氓》的诗歌:第一句就把我打动了——
氓之嗤嗤,抱布贸丝。
它用一个少女的视觉,留住了那一瞬间的永恒。她对两情相悦的期待、她对美好人生的张望、她对一个人最好的感觉,在这一瞬间定格在时光中……其实人生也许并不美好,也不能期待一个男人给你永远。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
这又是一个瞬间。这位深陷爱情的少女,她的张望,是我们人类最美好的一瞬。
夹杂着快乐与伤感的守望,也许带来的是一生的悲凉。但这一刻和那一刻,都因为文学令人难忘。
俄罗斯诗人叶甫图申科写道:
我遇见的一切常驻我心。我至今仍爱着我爱过的所有女人,即便瞬间爱过的女人,我也无法忘却她们,比如二十年前我在伊尔库茨克一辆公共汽车结霜的车窗里看见一位怀抱婴儿的女人,我用我的尼康相机镜头为全人类永久地保存下她的形象,当她美好的眼神融化了我的内心,我真心希望那一瞬间成为永恒。
如果你感觉不到这些瞬间的美好,你与文学相隔甚远。
为什么我们需要文学?
当我在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上惶惑不安,当我在一架飞行在一万米高空的飞机上打盹儿,我感觉我人生中那些该有的“瞬间”,都在快速移动变成一片模糊。
我于是认识到,速度成了我靠近文学的大敌,我因此会羡慕那些徒步行走的人,他们的慢速移动中,将会有多少难以泯灭的瞬间——那该又是多么令人心动的瞬间。
我不得不乘坐高速火车或者飞机,但我尽可能领略缓慢的美好:因此,我决定到文学中停驻,比如一本小说或者一首诗歌,它留住了并且展开了一些瞬间。
你还不得不用很多的事情抹掉这些瞬间:在电脑上计算股票价值,查看各地房价,从东部城市购买西部的物产,在铺天盖地的健身和美容信息中无所适从……
你的瞬间越来越少——因此你的生命正在紧张而忙碌地流逝,但你的生命感觉却日渐麻木。
这时候你得用文学来唤醒你的生命感觉:当你打开一本爱情小说,你回到了十八岁,你在字里行间寻找十八岁的那些瞬间；你朗诵着一首描写山川的诗歌,你不得不停留在一滴飞溅的水珠上,它那一瞬间的晶莹,让你感觉眼前一亮……
或许你正在写作,或许你只是在阅读——在一天的繁忙中,你逃离了半小时,去抓住一些瞬间,它们让你感觉生命如此充满动感、鲜活而美好。
雷蒙德·卡佛深谙这种瞬间的美妙和意义,他说:
一个作家要有面对一些简单的事物,比如落日或一只旧鞋子,而惊讶得张口结舌的资质。
我们生活在一个快速、紧张、拥挤、忙碌的时代,我们周围充满了各种物质和信息,但离开了那些鲜活的瞬间,这所谓高科技时代的物质和信息,都只是死亡了的符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