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莹
在演出节目册上，萨拉·凯恩的哥哥西蒙·凯恩，以及初版导演兼原初合作者麦克唐纳都表态说，“将《4.48精神崩溃》看作个人生平的表述是狭隘而浅薄的。”我反倒认为这些直接关系人的解释，最不可全听全信。基于此，很高兴看到了波兰华沙多样剧院版，将“萨拉·凯恩自杀前的最后时光”搬上了舞台。因为，没有作者之死的注脚，《4.48精神崩溃》不会是今天的惊世之作。
无论是吞食上百颗药片后被救的前半场，还是通过底幕的长排洗手池构建的厕所意向——那是萨拉·凯恩上吊的地方，格热戈日·亚日那导演目标明确，他将作者之死的事实与这部遗作文本一同呈现，令这部非常规的没有人物、情节，甚至没有动作描述的诗体文本有了可以演出的骨架，令正常范畴内的普罗大众有了感知文本的途径。
《4.48精神崩溃》的文本虽无情节但有结构，从最初的“但你有朋友”的自我诘问和劝慰无效，到道出“我今夜将自己托付给死亡”，这是文本的序幕。此后，原作中飞出一个100至7的数字图墙。数字是散落的，在由大至小逐渐递减的趋势下，也偶有37后接38的小幅回升。萨拉·凯恩注明道“这正是我的常态”。导演仅抽取了数字图的降序形式，并以此作为演出的进程线索，“递减”了人物的生命。这是对文本的简化及逻辑化。在高潮段落时，导演用《骇客帝国》式的数字矩阵流投影效果，视觉化了人物精神的崩溃。在我看来，整台演出的构作思路就像导演对数字图的拆解使用一样，是用演员的状态配合舞台手段，激发文本的感染力，令这段在许多人看来“不可解的呓语”立体可感。至于文本到底旨意何在：知识分子看到了一个个体生命为全人类负罪，病患家属可以藉此体味病患者的痛苦，当然也有人纯粹猎奇……二度创作者并不过多评说。以上构作思路并不多么高妙，立意初心却很善良。于是，我们看到当人物孤独无助地在黑暗中抽搐的时候，一个童年的她来到了人物身边，这一抹温情，对观众来讲也有纾解。
然而纾解之后，我们就不再思考了。
萨拉·凯恩说：“我一直不断地写剧，只是为了逃避地狱，然而始终未能如愿。但从世界的另一端看，当你们坐在席间一边看一边觉得，那是地狱最完美的表述时，我又感到，这也许是值得的。”你无法用泛娱乐主义的轻佻去面对这样一种赌上生命的创作态度。令我感到遗憾的是，这一版演出并未就作者最为关心的地狱情境展开讨论。这或许不能全部归罪于导演，也是终究局限于个体体验的文本，未能抵达。
通过这一版的演出，我忆及阅读文本时的一个发现：这是一篇没有一句不离人、不离人与人、不离人与人群关系的文本。可是，人与世界之间明明还有别的，比如：大千世界、四时变化、云卷云舒、渺渺微尘。我还读到对于善恶、好坏的极致执着。然而，无情看到底，这些不过是些人造的伪概念，难道不是吗？我在想，过分在意自己是个人，或许是一种西方文化的认知偏狭。当一个叫作萨拉·凯恩的文化符号以极致的流派标签形态蜚声国际时，一个叫萨拉·凯恩的29岁生命却告终结。这双重的结局，哪个更值得关注？这或许是针对本版演出我辈“幸存者们”最可反思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