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丽华旧电影海报
李丽华去世了,享年93岁。这位生于梨园世家,成名于上海,辉煌于香港,还曾打入好莱坞的女星,经历过抗战与国共内战,见证过大陆和港台数十年来的变迁,自然称得起“传奇”二字。
所有传奇的人生,在当下的快餐式阅读中都难免被鸡汤化,因为鸡汤文更简单直接,无需经过大脑。李丽华同样被标签化,因为“活得漂亮”而成为极佳的鸡汤素材。但鸡汤的选择性提炼加片面性结论,总会遮蔽传奇人生里的种种奇诡,也会淡化大时代的苍凉与裹挟。
若让我为李丽华做总结,我会用“全身而退”四字。“全身而退”算是中性词,或者还带着小小仓皇狼狈,似乎与人们固有印象中那个成功、甚至带着霸气的李丽华不符。可是,在那个时代,人生要做到“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去年11月,夏梦去世,我曾在悼文中写过这样一个细节:夏梦于1947年内战激烈时随父母迁居香港,1950年加入长城电影公司。那时的长城,掌舵人是袁仰安,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国语片之中坚,亦是左派电影阵地。长城对演员的选择,“根正苗红”是第一要素,形象健康则是第二要素。夏梦家庭背景单纯,家教良好,又是天生美人,更热衷运动,极具健康美,自然受到长城力捧。
相比之下,同样曾被长城看重的新人林黛,各方面条件不逊于夏梦,偏偏就在背景上吃了亏。她的父亲程思远曾是桂系智囊,后来极力促成李宗仁返回大陆,本人亦官至人大副委员长。不过因母亲蒋秀华与父亲程思远离婚,林黛与母亲在港相依为命,一度生活窘困。而在那个年代,有程思远这样一个父亲反成祸端。林黛性格固执任性,遭冷藏后竟服药自杀,幸得抢救。后来她转投右派电影公司永华,再前往邵氏,才成为亚太影后。
至于当时的长城第一花旦李丽华,从上海滩时代便已走红,人生跌宕沉浮已久,社会背景极为复杂,自不为强调意识形态的左派电影公司所喜。加之当时政治气氛有变,李丽华等人顺势告别左派电影公司,造成长城青黄不接,给了夏梦机会。
李丽华生于京剧世家,年幼时也学京剧,但16岁便转投电影,同年主演电影《三笑》一举成名。此后,她在艺华电影公司主演了《千里送京娘》等17部影片,1942年后在中联、华影主演《春江遗恨》等影片,成为“孤岛”时期上海滩炙手可热的明星。但《春江遗恨》是一部美化日本、丑化英国的电影,意在给沦陷区人民洗脑。电影上映不久,日军便已穷途末路。日本无条件投降后,李丽华等电影人被法庭传唤。李丽华声称参演《春江遗恨》只是被迫,后悔莫及。因为时局缘故,此事后来不了了之,李丽华也在几个月后便凭借《春残梦断》和《假凤虚凰》两片再度走红,但争议难免。她一直以来的低调寡言,也多少与此有关。
1948年,在主演了曹禺导演的《艳阳天》之后——这部片子恰恰是极典型的左派电影——李丽华前往香港,在这片土地上拍了近80部电影,接近人生中所拍作品的2/3,实现了人生巅峰。
初至香港,李丽华并未显山露水,她拍片不多,也无明显政治倾向。此时中共香港党组织已经开始有意联络电影人,并组成“读书会”学习马列经典,李丽华也参与其中。到了1949年,随着时局变化,左派电影公司在香港声势渐大,李丽华也开始与之合作,拍片甚多,并成为当时薪酬最高的女星。
1949年9月18日,李丽华在致香港《华商报》的一封公开信中写道,对自己于1943年主演的《万紫千红》一片感到“烦恼和不安”,认为自己“一向只顾演戏,对于许多事情的看法是非常幼稚的”。其实,《万紫千红》这部由方沛霖执导的歌舞片,讲述一个餐厅女招待与富家子弟恋爱,二者一起帮助穷苦孩子的故事。相比“孤岛”时期的其他电影,这部片子还真算不上什么“罪恶”。
1950年,李丽华也曾公开发表文章表态,称“学习的空气红遍了天,我也被卷进这热潮,这热潮冲击着我,使我开始认识了旧社会的本质”,并对自己的“小资产阶级个人主义”做了反省,表示“今后要站稳人民立场,做一个人民的电影工作者”。
而此后包括李丽华在内的不少电影人转向右派阵营,很大程度上与经济因素有关,代表着电影人对未来市场的判断。当时,内地已加强对香港电影进口的限制,台湾当局则禁止具有左派背景的影人进入台湾市场,香港电影人必须选择“站队”。1953年,李丽华加入“自由影人协会”,并于次年以副团长的身份参加“赴台观光团”,受蒋介石接见。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李丽华,因意识形态的转变,戏路也难免多元。她在那段时间里的银幕形象主要为三类:一是受封建礼教迫害的农村女性,二是城市女性,三是品行端正的传统女性。三者均与意识形态有关,第一类为左派电影公司所热衷的题材,如长城所拍的《血海仇》便是以阶级斗争为主题,《诗礼传家》亦是控诉。第二类同样不乏左派作品,《火凤凰》便是一例。第三类则以右派电影公司为主,尤其是她与新华、邵氏等公司密切合作后,类似的传统女性角色更多,强调妇德,这显然是右派电影的审美,其中又隐含着意识形态的指向,而像《秋瑾》这样的片子,更是毫不隐晦地表达右派电影心中的正统观念。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邵氏,她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花旦,直到众多新花旦崛起后,她自知难敌岁月,选择逐渐淡出,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仍有胡金铨执导的《迎春阁之风波》中那位风情万种又霸气十足的老板娘形象。
李丽华这辈子,曾经在沦陷区拍过“亲善片”,在国共内战时期拍过左派片,在香港左右逢源,后来更在台湾走红,并以台湾最著名的抗战电影《扬子江风云》第二次获得金马影后。历经这一切后,她还能在文革后访问大陆,受到邓颖超和夏衍接见。如此跌宕,又怎会全是自己的选择?那个时代的人生之难,难在总被大势推着走,随波逐流中难知对错,或明知对错也难把握。这样的“全身而退”,绝非鸡汤文可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