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幸泉(18岁,中国作协会员) 河南大学文学院学生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21年10月11日 07 版)
一个身患阿兹海默病的老人在认知功能障碍、思维混乱时,仍怀有本能的对死亡的恐惧、对新生命的呵护。人的死亡不可避免,但每一个终结或许正意味着一种新生,就如雪花在每个冬天的轮回。 “雪花会雕成每一个她爱的模样”,她或许无足轻重,但曾经留存在时空中的爱,会在她的终焉之时将其暖洋洋地重新包裹,直到下一个春天的来临。
外婆雪白的头发和雪花一同飘来,蔼蔼雾气中持一只腾腾的热水杯。枯树枝一般的她,向地下扎根,棕灰色的轮廓稳稳地落脚在寒风里。她将滚烫的热水泼洒了一半,发出嘘嘘声响的水便如小溪在雪地里四处流淌,直到裸露出路面土灰色的疮痍。她在落根的地方留下浅浅的脚印,浅到那雪泥的痕迹很快就被湮没,她的阴影也被日光逐渐吞噬了。
那一刻外婆露出路面一样狰狞的神采。寒风里她被吹成两种灵魂,一半沉重若磐石,每一步都扎根到地下;一半飘荡似羽毛,每一步都擎伸到天上。她攥着分裂的灵魂,神采被每一寸天地镌刻,将雪花雕成她爱的模样。
外婆想着外公,听他在耳边低语。她举起水杯喂他水喝。水顺势滴落在地上,融化了一些白雪,她听到土灰色的路面低泣的轰鸣,那几乎是外公的呻吟。“嫌烫啊。”她收手,神色愈发迷离。
她再次弯下腰,枯树枝一样把水滑落到麦穗上。叶面上的白雪被吞没,外婆听到白雪那卡在喉咙中的哀怨,那不客气的乡音,全部叠印在雪下冬青的叶脉上。她魔怔着把冬青叶扯下,沿着叶脉将叶片撕毁,冰冷的叶片刺进土中。她惶恐地在这陌生的泥土中快步走动,陌生的麦穗,陌生的一花一草,陌生的昆虫家雀,顷刻间喧闹无比。她大喊着外公和姨姥姥的名字,无人回应,顺势抓起一把冬青叶,附着白雪攥在枯萎的手心中。
外婆恍惚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循着声音拨开冬青丛,拔出自己埋在土地中的腿脚,站在风里默然。她的目光定格在空气里斑斓的雪花之中,眼睁睁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被雕刻成一个人。
你是谁啊?
外婆感到喉咙干涩到蚀骨,不由张开嘴,瑟瑟发抖,耸肩呼吸,直到下一秒感受到一个坚实的力度撑在她的杯底。
“是姐姐不?”外婆问。
“我是你姐姐啊?”母亲嗔怪道,架住外婆的胳膊走。
“我是你娘啊。”外婆沉默半晌后问。
“你是我娘。”
雪在她的掌心化了,外婆缓缓把手中攥紧的一把冬青叶松开,枯萎的掌心湿漉漉凉飕飕。母亲把她湿漉漉的手攥住,外婆瞬间被烫得不知所措,低头看向杯子。杯中还剩最后一点水,她仰脖要喝掉,却被母亲一把夺走。
“太凉了,回去给你倒杯热的。”母亲把最后一点水浇到地上。
外婆目光空空,乖巧地点点头。她被母亲扶着,蹚过由她倾泻的溪流,绕过被她播种的冬青。她的眼中出现更加迷离的色彩,她突然停住,把母亲手里的水杯抢来,转身回到冬青丛中。
她把水杯放置在一片冬青丛旁的雪地里,枯萎的手拨弄着细嫩的新叶,将上面的白雪倾倒在杯中。那些剔透的、晶莹的雪花塑造成每一个她爱的模样,她想留着那些爱,她想将爱一饮而尽,她想这雪永不停下,她想回忆起那些爱。
于是她弯下腰去拾地上的雪,一把把放进杯里。
在她的回忆里微笑着扫雪的是外公,一到雪天就不愿出门的是姨姥姥,她已然看不清他们的样貌,那些光怪陆离的回忆似乎已经被什么东西抽离,但留给她的片段被杯中的雪串联起一切熟悉的音容笑貌。她虔诚地捧着雪,已经无法思考的她,认真看那雪是如何一点一点将她融化。
雪花御风飞翔,冲进外婆的眼中,冲散她支离破碎的曾经。她静默着呼吸,而后抬起天真的眼睛去触碰那片灰白色的天空,每当她困惑时,外公的呼唤就在那里,她就听到了自己的麦田,是的,确实是听到了麦浪翻滚。
她仍然蹲在雪地中,直到天地间最后一片雪花落在她的肩膀。
2021年10月11日 07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