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你来了，你又走了。你是扶贫人，你也是舟曲的好女儿。你喜欢向日葵，你更像一朵美丽的格桑花，为舟曲脱贫攻坚奉献了生命和芳华。10月7日晚，甘肃省舟曲县扶贫开发办公室副主任张小娟在完成舟曲县曲告纳镇大年村脱贫攻坚县级抽样调查工作后，和结束新闻采访任务的舟曲县融媒体中心新闻工作者陈文燕、王彦辉、闵江伟一同乘车返回途中因车坠入白龙江，不幸遇难。一个多月来，他们的事迹广为流传。11月6日，《中国青年》记者赶到舟曲。从11月14日起，《中国青年》杂志新媒体端推出“舟曲最美扶贫人张小娟”系列报道。

　　“舟曲最美扶贫人张小娟”系列报道①

　　最后的扶贫路（一）

　　文|本刊记者 徐吉鹏

　　张小娟的微信朋友圈定格在了2019年10月5日21点31分。而她的生命，也于两日后的10月7日永久定格。

　　10月2日：团聚

　　2019年10月1日，一个举国大庆的日子，张家人在热切期待着一场久违的团聚——10月2日，国庆期间，又恰逢张小娟弟弟张建平的小儿子琮琮满周岁，张家二老对此尤为期待。这些年来，看着两个女儿和儿子都各自成家立业，农民出身的张家二老甚感欣慰：过往的苦日子总算熬出了头。

　　2019年大年初四，张小娟早早回来，与大家一起贴了春联、打扫卫生，一家人在曲瓦乡城马村老家前合影。前排为父亲张生财、母亲杜条先，后排从右到左依次为张小娟、张小慧、张建平。 张小慧供图

　　在舟曲，张家三姐弟是出了名的“争气”：1983年出生的大女儿张小慧此前在离家不远的迭部县委宣传部任职，因工作出色，两年前被调往甘南州委组织部；比她小两岁的小女儿张小娟在2003年曾以全州文科状元的优异成绩考入中央民族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2008年，她回到家乡舟曲，扎根基层一线。2015年底调任舟曲县扶贫办副主任，成为闻名遐迩的“最美扶贫人”；而1989年出生的儿子张建平，在中央司法警官学院毕业后，作为一名大学生村官回到舟曲县拱坝乡服务四年，目前任舟曲县民政局经济核对中心主任。姐弟仨都已育有儿女，且在各自岗位上踏实认真，均有所作为。

　　儿孙满堂、承欢膝下的张家二老，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大概就是大女儿张小慧从甘南州府合作市回一趟舟曲，单程就要六个多小时，日常团聚不便；而小女儿张小娟，则一心扑在全县的脱贫攻坚事业上，尤其是2015年调入县扶贫办以来，几乎是没日没夜地早出晚归、走乡入户，以至于在一双年幼的儿女生病时也顾不上在医院多陪护一会儿。

　　近三四年间，眼看着才三十出头的小女儿，额头前已是白发渐生，甚至要靠染发才能遮住早生的银丝，母亲杜条先时常感到心酸不已，她不明白小女儿的工作为什么那么辛苦。“要不跟着你大姑子和二姑子去给别人刷墙刮涂料吧！早上8点出门，晚上6点就能回家，不用那么劳心劳力，还挣得比你多。”母亲好几次跟小女儿打趣道，而张小娟却总嘻嘻哈哈地回应：“哎呀，谁让你把我培养得这么优秀呢，我可不是光挣钱啊，我是有重要事情要去做的。”

　　今年中秋节，杜条先本已在曲瓦乡城马村的老家提前做好了各色月饼，等候着孩子们的归来，但姐弟仨都忙于工作，终究团聚未遂。此次举国同庆新中国七十华诞，国家级深度贫困县舟曲亦进入了脱贫摘帽年的最后节点。随着全县脱贫验收工作日益临近，今年国庆节，全县干部职工都未放假，扶贫办更是要加班加点。张小娟早早地告知了家人这一消息。10月2日的团圆，对张家而言，便更显弥足珍贵。

　　10月2日晚，母亲杜条先做了一桌饭菜。张小慧供图

　　好在天公作美，国庆节前几天，甘肃省委组织部要拍一部“抓党建、促脱贫”的专题片，在甘南州委组织部任职的张小慧与另一同事一起被指派前往舟曲县负责这项工作。9月29日下午两点多，张小慧一家三口从首府合作市开往舟曲。

　　此时的甘南大地，早已弥漫着国庆的节日氛围，家家户户的房门上，悬挂的五星红旗随风飘扬。在加油站，工作人员送给儿子铭铭一面小国旗，孩子一路上舞动着红旗，跟着车上的音响哼唱《我和我的祖国》，轻快明亮的旋律从车内飘扬至远方……

　　9月29日下午，张小慧一家三口从首府合作市开往舟曲，加油站工作人员送给儿子铭铭一面小国旗。 张小慧供图

　　到达舟曲新城，已过了晚上九点。省州县的同志一起开了个碰头会，在安排工作时，中组部在舟曲挂职的县委副书记张向涛还特意提出：“可以让扶贫办副主任张小娟也参与下这个工作，多征求她的意见，扶贫上她工作熟悉又有想法。”

　　按照当晚碰头会的安排，拍摄组第二天将前往博峪镇卧欧诺村开展工作。在舟曲县19个下辖乡镇中，邻近九寨沟县的博峪镇是距离县城最远的。要从舟曲县城到达这里，得先顺着白龙江沿岸的兰渝线向东南方向行驶50余公里至陇南市武都区两水镇，再从两水镇沿484县道，向西北方向行驶超130公里崎岖的山路，翻越海拔近3500米的博铁梁，单程就需六七个小时。为此，9月30日一大早八点刚过，张小慧便与省委组织部和县委组织部的同事们一起驱车前往博峪。

　　甘南秋日的清晨，云山雾海，沿途景色美不胜收。坐在车内几个小时后，张小慧的背部、臀部便隐隐有酸痛之感。想到这些年来，妹妹张小娟为了舟曲的扶贫工作，几乎每天都要起早贪黑、驱车在这样的路上往返奔波，张小慧便觉得，自己这点辛苦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下午两点多，拍摄组一行达到博峪。午饭时间已过，不过卧欧诺村村支书薛代花早已在家里准备好了可口的吃食。得知眼前这位从州上来的年轻女干部是张小娟的姐姐后，薛代花激动地感慨道：“你妹妹经常来我们这里看扶贫产业，我们俩熟着叻……你们姐妹俩怎么都这么优秀啊？以后我们都做好朋友吧！”“张小娟姐姐”的身份，倒让薛代花对张小慧平添了几分亲近感，工作也开展得更顺利了。

　　这也难怪，在甘南州扶贫系统中，张小娟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她超凡的工作能力、娴熟的工作技能、突出的工作业绩及正直的为人、爽朗的性格，全州扶贫系统190多名干部中，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便在全省扶贫系统中，张小娟亦具有很高的知名度和影响力。由于全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要么在贫困户家中，要么在下乡入户的路上，舟曲县19个乡镇的干部中，几乎没人不认识县扶贫办副主任张小娟。而她对扶贫政策和扶贫工作数据的熟稔度，全县亦无人能出其右，以至于被亲切地称为舟曲“脱贫攻坚的数据库”和“政策业务活字典”。

　　简单用餐后，拍摄组便到村里一片玉米地里开展拍摄工作。张小慧一身红色风衣在秋日金黄的玉米地里显得格外精神，薛代花忍不住用手机“偷拍”了这一场景，并在微信上把照片发给张小娟：“美女，你看，我跟你姐姐在一起！”

　　结束当日工作，已是晚上八点过后。在博峪镇政府旁的小招待所里，张小慧很快睡着了。10月1日清早，她才发现，凌晨一点半左右，妹妹在微信上发来了薛代花发给她的那张照片，还调侃了一句：“你胖了，如果再胖一些，我们俩就完全一样了。”

　　看到这条微信，张小慧不禁露出了笑容。从小到大，每当有人说她们姐妹俩长得像时，张小慧虽然嘴上否认，心中却是甜蜜的：那个争气的妹妹，比自己略胖一些，不过姐妹俩长相确有几分神似，而且做事风格也很相像，只要自己负责的事情，哪怕再细小，都会以极其认真、尽善尽美的态度去对待。甚至今年4月24日，妹妹作为甘南青年五四奖章获得者代表在甘南州纪念五四运动100周年大会上发言时，穿的也是自己的正装和高跟鞋。谁也想不到，当时所拍的几张照片，日后竟成了能够搜寻到的关于张小娟的极为罕见的正装照。

　　4月24日，张小娟作为甘南青年五四奖章获得者代表在甘南州纪念五四运动100周年大会上发言前，在姐姐张小慧家试穿正装。 张小慧供图

　　张小慧并未及时回复妹妹调侃的微信，而是很快与同事们投入到七八点的晨雾和村庄全景的拍摄中了。而后，才将所带的早点放在越野车前车盖上，与同事一起共用了早餐，还不忘拍了照片发到家庭群里向大家报告自己的行程。

　　10月1日清晨，拍摄组一行拍完晨雾和村庄全景后，共用早餐。 张小慧供图

　　这天上午，全国同胞都在家中聆听习近平总书记的讲话，观看天安门广场上盛大的阅兵式。张小慧与同事们虽坐在从博峪返回舟曲县城的公务车上，但参与和分享国之荣光的心情丝毫不减，他们用手机在“学习强国”或“甘肃党建”APP上、就着断断续续的网络，算是勉强看完了阅兵式。

　　盛大阅兵带来的自豪与激动之情，让六个多小时的枯燥旅程，倒也变得轻松了许多。只是张小慧从未想到，在自己离开博峪的五天后，妹妹张小娟也将来到这里，开展她无数次下乡入户中最为普通的一次。而这，也将是最后一次。

　　回到舟曲，已是下午三点多。张小慧和同事们又连忙赶往新城区附近的磨沟村村级综合服务中心和马土山村党群服务中心开展工作，并于晚上八点半左右，在新区统办楼对部分干部进行了走访。

　　10月2日很快如期到来。

　　上午十点零五分，张家家庭微信群“大桥人家”中蹦出张小娟的一条信息：“葱葱生日怎么安排？”虽平日忙于工作，但对于亲友的婚丧嫁娶等重大活动，张小娟都特别操心，即便再忙，也都会尽量挤出时间参与。小侄子琮琮的生日，她更是记挂在心。

　　10月2日10：05，张小娟在“大桥人家”群里问侄儿“葱葱“的生日安排。 张小慧供图

　　看到二姐的信息，弟弟张建平迅速回道：“大家晚上一起在外面吃个饭，敬请光临！”

　　而父亲张生财则发话：“大家晚上在桥头老家吃晚饭。”

　　“好好好！”姐弟三人都迅速回应。在这个家里，大家一贯尊重父亲的意见。

　　中午一点半，妹妹打来电话，商量着要给侄儿琮琮买个什么礼物。而此时的张小慧尚在新区县委组织部和同事进行一些收尾工作，也没有时间买礼物。此次回舟曲，她倒是给妹妹和弟媳妇都带了一支口红作为国庆礼物。直至7日事故前，送给妹妹张小娟的那支口红连包装都还未拆，或许，今后再也不会拆开了。

　　下午三四点忙完工作后，张小慧回到老城区的“桥头老家”，想要帮母亲一起准备晚饭。而杜条先早已准备好了一只从曲瓦乡城马村老家带回来的土鸡和一些自家种的蔬菜，基本都清洗备好了。她便让大女儿去卧室眯一会儿。

　　晚上六点开饭前不久，张小娟与爱人刘忠明才带着两个孩子——七岁的女儿“豌豆”和三岁的儿子“童童”——一起赶来。一进门，放下带给琮琮的一套新衣服，孩子们见了张小娟便都扑了过去，“二姑”“小姨”的叫个不停，吵吵闹闹的，屋子里似乎一下就欢快了起来。

　　10月2日晚，家人一起庆祝琮琮（右）满周岁，张小娟女儿“豌豆”（左）与张建平大儿子石头（中）同吹蜡烛。 张小慧供图

　　吃完团圆饭，大家照例并排坐在沙发上。几个孩子碰到一起，热闹归热闹，但大人们总得留着点儿神，生怕打翻了什么东西。张小慧记得，当晚孩子们还一起在院子里点了烟花，但妹妹的情绪似乎并不太好，一脸疲惫相，还有点儿急躁，显然不同于平日笑呵呵的样子。大概是最近太忙了吧！

　　看着姐妹俩的脸，父亲张生财忍不住问小女儿：“你姐姐的脸色看起来还不错，你的脸怎么暗沉沉的？”

　　“下乡晒的嘛！”看着父亲心疼的样子，张小娟又连忙补充道：“没事，可能是因为姐姐穿着红色衣服，我穿的黑色外套吧！”

　　向来话不多的母亲，也只是朝小女儿脸上多看了几眼。

　　这次团聚，大家并未聊太久。八点左右，吃完饭坐了不多一会儿，张小娟一家便匆匆离开了，似乎是为了回去准备近期的下乡事宜。不曾想，这竟是张家二老最后一次见到小女儿。

　　10月5日21：31，张小娟朋友圈转发了一条“舟曲：2019年贫困退出县级‘大考’全面展开”的推文，这也是她发送的最后一条朋友圈动态。

　　3日那天，张小慧在家里陪着母亲，将前一晚剩下的鸡汤热了。她知道妹妹那些天忙于全县脱贫验证工作，便没去打扰她，不过还是约好第二天下午在新区转转、聊聊。

　　4日下午两点多，张小慧如约从老城区来到新区妹妹家楼下，然而妹妹开车过来后也只是将自己的家门钥匙交给了她，便离开去参加一个临时会议了，并嘱咐张小慧先上楼休息。张小慧上楼后，就在“豌豆”的房间里眯着，醒来，已是五点多，却并未等到妹妹的归来。她便约了其他朋友一道在外吃晚饭。

　　晚上九点多，张小慧吃完饭回来取外套，而妹妹却很想留她住下。“你明天还要下乡呢，家里住的话，咱俩又要聊到两三点，太影响休息了。”看着妹妹一脸疲惫的样子，张小慧更是心下不忍，坚持要回老城区母亲家去住，“赶紧睡去吧，明天又得早起下乡，等你忙完再说！”

　　10月5日13：44，张小娟在前往曲瓦乡开展贫困退出县级验收工作途中，发了一张当地崎岖山路的照片，并配上文字“再崎岖的路，也是过得去的。”

　　这短短的几句，竟成了姐妹俩最后的对话。张小慧当晚便回母亲家了，却忘了将钥匙归还给妹妹。一个多月后，再次回想起这些细节，张小慧心如刀割，她感到这是冥冥之中，妹妹在向自己嘱托后事：我的家、我最爱的豌豆和童童，以后就托付给你了！

　　5日上午10：03，尚在舟曲的张小慧给妹妹发微信，让她推荐个县城附近的农家乐，以便与朋友聚会。但几分钟后，张小慧只收到三个字——也是妹妹在微信上回给她最后的话：“问你弟。”她这会儿应该正忙着吧，张小慧心想。而这三个字，似乎也成了某种莫名的预示：以后所有事情，都跟弟弟商量吧。

　　10月5日10：11，张小慧收到妹妹的最后一条微信回信：“问你弟。” 张小慧供图

　　6日中午，张小慧一家启程返回合作市。儿子铭铭11：34在“大桥人家”群发语音与大家作别：“娟娟姨，你给妈妈的钥匙，我们挂在奶奶家厨房门后的墙上了，你记得取上。”弟弟张建平回以“再见”的手势，而妹夫刘忠明则回道：“再见，这次招呼不周，等下次你们来就脱贫了，把这次的补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小娟在群里回了一句：“刚到博峪，正在吃饭，一会儿下村。”此后，“大桥人家”群里，再也没收到过张小娟的信息。

　　10月6日13：00左右，张小娟在家人群“大桥人家”中留下最后一句话：“刚到博峪，正在吃饭，一会儿下村。” 张小娟爱人刘忠明供图

　　（未完待续）

　　责编： 申西

　　审校：百宝、刘晓

　　终审：愉泓